第90章 庸人自擾之
燕敕王府中門大開,人頭攢動,一場尷尬異常又符合情理之中的父子相見就在這座王朝東北軍政中樞正門內發生了。
一聲語調不咸不淡卻又有千滋百味蘊含其中的“爹”和一句包含情感真情流露的“我兒”,若讓外人聽來的確就如流落世間的私生子初次認做生父那般讓人渾身發酸。
只是兩位當事人都心知肚明,戲要做全套,哪怕是在這上下一言的燕敕王府。
可感情卻是怎麼也假裝不出來。
尤其是那樣複雜交錯的感情。
陸容看着眼前這位王朝國之柱石,眼望着他那副和自己略有幾分相似的蒼老面龐,一路行來幻想過無數次的重逢場景和心中那些矛盾情感都拋到腦後,取而代之的卻是一種說不出的親近感和荒謬感。
這位年過半百兩鬢雪白的碩壯老人他何止是見過一次?
當初在安新縣除去李爺李離一家陸容極少有說得上話的鄰居朋友,人口不多的安新縣對待無父無母霸道難纏的陸容李離就似陳梯在李家村般的境地,人人恐避之不急惹事上身,當著面假笑背地裏戳脊梁骨的事嫉惡如仇的縣民們沒少做,唯獨縣城北門口那一家時而開張時而打烊的酒鋪老闆對陸容卻異常的慈眉善目。
德叔不飲酒,只有李爺好喝兩口,每每做上一點下酒好菜都要陸容梨子去幫他打上一斤那酒鋪聞名的黃醅酒。剛開始陸容嫌遠不願跑腿,總是舍遠求近隨便買一點了事,卻都被李爺喝出滋味不對來。後來去習慣了也漸漸被酒鋪老闆那和善的目光和親切的微笑所感,那低矮的酒鋪棚子好像陸容李離在城裏另一個根據地一般,讓他感覺到了除去家裏以外不曾有過的溫暖和安定。
便是在那裏,年少的陸容第一次知道原來酒這種東西入喉辛辣腹中卻暖。
也是在哪裏,懵懂的陸容知道了許多王先生不曾講不曾說過的五彩世界。
現在想想真的是……
陸容真的有種再世為人的奇妙感覺。
怪不得那位腿微瘸、背微躬的和善老人總是說陸容像他遠在他鄉的兒子。
怪不得經常那座打烊歇業的酒鋪卻巧合到陸容每一次來打酒都剛剛開張。
原來這位唯一一個與自己有血脈關係的親人,從來都不曾忘記過自己。
他突然感覺有股滑稽的滿足感。
這種感覺真的是……太他娘的荒謬了。
陸容想不到更好的詞來形容。
陸遠哈哈大笑,彷彿都笑出了眼淚,這位比起年輕時的殺伐果決勇猛無畏依然絲毫不讓的老人此時卻言語遲鈍到只有不停的重複着“回來就好”。
蒼老斑駁的一雙手緊緊的抓住陸容之手,彷彿一鬆開便再也抓不到一般用力。
王玄策還是淡淡無言,卻壓抑不住滿臉的欣慰。
可王府中只見過王玄策淡然自若的下人們,卻看得出這位簡齋先生內心中的巨大波動起伏。
甚至連扶起對自己依照弟子之禮三叩首的世子殿下這樣最基本的禮數都差點忘記了。
忙裏忙外的管家陸賈早已不再進進出出,只是垂手站在一旁,肆意的笑。
他已經不記得大將軍上次如此高興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好像自從兩位世子殿下戰死沙場之後,這位垂老之人便只剩下了淡笑假笑與冷笑。
而今天,偌大的燕敕王府到處都聽得到老人暢懷的放聲大笑。
陳梯下車進來了。
氣氛終於正常了些。
陸遠的手還沒放開,只是朝這位號稱“梯愚入聖”的邋遢老頭深深鞠一大躬。
王朝之中能當得起陸遠此禮的,恐怕只有天京城那位高高在上的九五之尊和他寥寥無幾的枕邊人了。
“陸遠謝先生護我兒周全!”
一聲拜謝發自肺腑。
王玄策深躬不起。
陸容深躬不起。
一眾管家婢女不明所以,只跟着大將軍跪倒一地。
邋遢老頭皺着眉一臉不耐,可看着這鴉雀無聲異常恭敬的滿堂之禮,到嘴邊的話卻怎麼也沒說出口。
“我餓了,什麼時候吃飯?”
老頭妥協般的長出一口氣,語調十分的彆扭。
陸遠朗聲大笑:“這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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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天下間最重的禮便是一頓飯。
喪嫁要用飯,壽誕要用飯,遷迎要用飯,出仕入仕也要用飯。
更何況這是燕敕王父子相認之後的第一頓飯。
相比略無滋味的面見禮,這桌飯簡直可用水陸盛宴來形容。
一道道陸容叫的出叫不出名字的珍饈美饌被婢女端上來,擺滿了整整一張十人同坐的大桌子。
可圍坐的卻只有簡簡單單的四個人。
陸遠,陸容,王玄策,李峰山。
真正的家常便飯。
方才見禮之時還淡然自若暢懷大笑的大將軍,看着這滿堂喜慶,卻突如其來的淚眼婆娑。
陸容知道,這位獨自肩抗王朝東北一角的碩壯老人已經許久沒有如此和睦的和自己兒孫共坐一桌了。
要知道他原本也可以是兒孫滿堂的。
命運剝奪了陸容身為人子的權利,又何嘗不曾剝奪燕敕王身為人父的喜悅?
或者說這片艱苦的幽州之地,像陸遠這樣獨坐桌前滿目空空凳椅的父母又何曾少過。
身為一方之主便做一方表率,這樣簡單的道理,普天下恐怕沒有人能比陸遠做的更好更徹底。
幸而的是他還有陸容。
雖然他只是他名義上的兒子而已。
可能這便夠了。
喜慶之事不可無酒。
一壇陸遠最愛的黃醅酒片刻間便已見底。
然後是第二壇。
再然後第三壇。
最後不知道開了幾壇。
席間暢談只有家事,無國策。
在座這四位都知道陸容真實的身份,再憑酒力,言語再無半點禁忌。
從王府談到天京,從陸家的祖輩談到陸容的母親。
說到最後,那個之前還說“那但願這個瘋狗崽子別罵我老匹夫就好”的老人自己罵了自己無數遍的老匹夫。
那個一路上不停的自我暗示“他是我父親”的少年酒到半酣一句一個陸遠老東西。
然後便是伶仃大醉。
四人皆是。
連一向能保持清醒頭腦的王玄策也不例外。
平日裏清凈從不擾民燕敕王府破天荒的燃放起了成堆的爆竹。
聽着震耳欲聾的爆竹聲響,好似一攤爛泥的陸容喃喃的說著誰也聽不清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