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是夢非夢也

第1章 是夢非夢也

宮廷政變前夕,明明是盛夏,宮裏卻比平日要涼。

雖瓊樓玉宇,雕樑畫棟,但人影,卻寥寥可數。夜色中清冷的氣霧,讓人忍不住寒噤,無言的肅殺,讓蟲兒不由得止鳴。

而在曲徑通幽處的一座小殿裏,透出隱隱的燭光,閃爍搖曳。

殿裏有一位身着華服的婦人,她正急匆匆地為身邊的兩個孩子換上宮人的衣服,其中一個小男孩,應該剛剛從夢中醒來,睡眼朦朧,黑葡萄般清澈的眼裏還潤着點點淚花,想揉揉睡眼,但宮人的衣服對於他來說長了一截,袖子耷拉着,小手竟一時伸不出來。

旁邊的姑姑正手持針線,利索地為他縫補,好讓衣服看上去更合適些。

另一側,還站着一個小女孩,她眼眸清澈明亮,將殿中的一切都收入眼底,小巧的朱唇微張,欲言,又止,好像在忍耐着什麼。白凈的小臉上雖滿是疑惑,卻有些猶豫,但最終還是主動抬起了手,幫婦人一起整理自己的“男裝”。

不久,婦人就已經給兩個孩子整理好了衣服,然後轉身,從身後的牡丹雙雀櫃中取出一個精美的錦盒,打開錦盒,裏面有一個素色的織錦緞包,手輕輕撥動絲扣,那錦緞就輕鬆滑開,露出裏面的珍物——

是兩條腰間系帶。錦緞流光溢彩,文綉巧奪天工,一條屬男子,一條屬女子。

婦人輕輕撫摸着兩條腰帶,眼睛微垂,離別與不舍的情緒從眼中瀰漫開來。

“娘娘,時辰到了,璟王爺的副將已經在外面候着了。”

這是旁邊姑姑的聲音。雖然她的已經很輕柔了,但在婦人聽來,還是如同珠玉散落於殿裏的青石般,擲地有聲,敲打在她的心上。

霎時,婦人眼中的晶瑩滾滾滑落。

婦人重新將緞包系好,交給了旁邊的姑姑,然後便轉過身去,用絲帕拭去淚水,不希望有人看到她的模樣。而後緩緩地說:

“請代我轉交給璟王爺,待二人加冠之日……我,可能是看不到了。”

那字字句句像是從喉嚨中擠出來似的,聲音有些喑啞。

姑姑輕輕地嘆了口氣,安慰着說道:“不會的娘娘,您吉人自有天相,老天爺不會虧待您的。”

這是早就決定好的事情,但是事到臨頭,有些東西還是會把理智擊垮,旁人的言語、動作都顯得分外無力。

小女孩看到此刻,終於忍不住嚷到:“母妃,您此話何意?”她清脆的童音在殿中迴響。

旁邊的小男孩也聽到了姐姐的聲音,他也好像醒了過來,拉了一下小女孩的衣角,有點恍惚,問道:“皇姐,怎麼了?”

“悕雪……你走吧……到外面去,記得,帶着你弟弟一起活下去。”婦人終忍不住,再次掩面,聲淚俱下。

“不!母妃,我要和您一起走!”小女孩已經顧不了禮儀規矩,她急忙上前,一把抓住婦人的手,剛剛好不容易整理好的衣服也亂了,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眶瞬間就像漲潮了一般。

婦人艱難地拂去小女孩的手,“乖孩子……你們先出去等母妃……晚一點……晚一點,我再去接你們,我不在的時候,你們……你們要好好聽你璟皇叔的話。”

最終,婦人還是沒有勇氣再看這兩個孩子一眼,還想是生怕看了,就再也挪不開視線。

不知是夜色催人將去,還是人知已是離別時。

僵持之際,殿門“吱呀”一聲開了。

一位將軍模樣的男人和一位身着玄衣的少年走了進來,兩人向婦人彎腰作揖。

婦人從容地拭去臉上的淚水,轉過身來,再見時,又是一副的優雅端莊的模樣,她輕輕擺擺手,示意他們起身,然後說道:

“他們,就拜託你們了。”婦人強作鎮定言道,輕輕推了身旁的小女孩一下。

小女孩瞳孔微縮,腿上發軟,“撲通”一聲,在婦人面前跪下。

如果說,婦人剛才的話語,只是為了穩住小女孩的應付之言,那此刻,對這位將軍說的話,才是這是成年人之間,真真切切的答案。

小女孩的眼中充滿了恐懼,“母妃,你不要丟下我和弟弟,母妃!母妃!”這回,她的聲音不自覺地大了起來,像閃電一樣劃破墨色的天空,燭光也跟着晃晃而動。

男人給少年使了個眼色,少年便上前一步,小聲地說了句:

“公主殿下,失禮了。”

小女孩掙扎着不願起身,淚水潸然,不停得搖頭,還沒來不及等到婦人回應,突然感到腦後傳來一陣眩暈,眼前一黑,跌入一個清冽的懷抱。

及時再掙扎,小女孩的眼皮也始終抬不起來,唯一能感受到的,是縈繞在鼻尖的一股淡淡的氣息。

剎那間,小女孩好像看到了去年初雪那天時,她與弟弟一起在母妃的暖房裏分食一個甜橘的場景,一切都是暖融融的,三人笑的很開心。

這氣息,像極了那天彌留在指尖的橘香,嗅着,就好像已經想像到梢頭最後一團雪蕊跌落之時,迎面而來的第一絲陽光的暖意,讓人不會再畏懼嚴寒。

而這陽光越來越亮,漸漸地開始變得有些刺眼。

然後……

悕雪猛地睜開眼睛。

她的小臉上寫滿了驚慌,空洞的眼神,無神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屋頂的灰瓦,然後,突然開始大口的喘氣,剛才,她甚至因為害怕而忘記了呼吸。

定了會兒神,悕雪都沒注意到自己早已經淚水肆意,她緩緩起身,環視四周,發現還是那熟悉的房間,一切如常。

窗欄上的漆膠已經斑駁脫落,木門被磨得沒有稜角,桌腿不再平整。

書案上隨意散落了幾張謄紙,硯台因為常常研墨,中心略微有些凹陷,筆洗是一隻用舊的壓手杯,鎮紙是隨意磨過的長石。

沒有筆擱,兼毫毛筆就隨手靠在硯台的邊沿上,燭台就更不要奢望了,仔細看,那盛着燈油的碗沿上還有一個小缺口。

“我……又流淚了嗎?”

悕雪喃喃自語,手在無意中碰到了自己的臉。

她垂下眼睛,若有所思。

忽然,一陣清風襲來,好像強行擠進房間似的,想要吹斷悕雪的思緒。書案上的兼毫筆經不住夏風,“咕嚕咕嚕”滾到書案沿邊,眼看就要掉下去了。

這“咕嚕咕嚕”的聲音引起了悕雪的注意,她迅速爬下床跑到書案前,接住了差點要掉下來的毛筆。

呼……好險,可能要拜託衛鑠再作一個筆擱了。

悕雪一邊這樣想,一邊順手將筆擱到原來的位置,緩緩走到窗前。

此時,迎面而來的夏風已經變得溫柔了些,悕雪嘆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嗯,都已經過去了呢,不要再想了。”然後匆忙擦掉自己臉上的淚水。

院子裏的柳樹已是綠絲千垂,依依裊裊,因風起,無飛花正愉快地打着轉。

悕雪輕輕嘆道:“原來,已經立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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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冠何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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