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紫衣卿主
“我?躲起來?”小女孩笑着用手指點點自己的鼻尖,“才用不着呢!我跑就行了。”
小公子沉默不語,不過一眨眼的功夫,馬蹄聲已經近在耳邊。小公子橫了她一眼,這才說:“人跑不過馬。”
小女孩嘻地又笑了一聲:“誰說我要跑過他們?我跑過你就行了。”她伸出手遙遙一指:“只有貴命的人,才值得這麼多人來抓。我啊,扔在野草堆里,就看不見了,才不怕呢!”
她收回手指,在小公子胸口輕輕一點:“你要小心啦!”
馬蹄聲已經不到十步遠,大雨遮擋了視線,馬背上的人影仍然模糊不清。
小公子不再多說,從袖口扯下緞帶,把劍柄跟右手綁在一起。他用牙咬住緞帶一端,用左手扯住另外一端,用力一拉,反覆拉扯幾次,確認短劍不會輕易脫手而出。做完這些,他挺直脊背,斜向前跨了一步,緩緩把劍橫在身前,女孩瘦小的身影,被他遮在身後。
天要滅我,我偏要逆這天意!
馬背上的身影越來越近,他將一支白羽長箭搭在弦上,拉滿了弓弦。
小公子屏住呼吸,凝神等待箭簇射出時,那個最佳的出手時機。
快馬轉了一個彎,繞過連片的松樹,直接出現在眼前。兩方視線相對,弓弦發出一聲爆裂似的聲響,白羽箭離弦激射而出,在半空劃出一道弧線,來得飛快。
一道閃電撕裂天幕,緊接着是一連串的炸雷聲響。在這短暫光亮中,所有人的臉孔都清晰閃現。馬背上的人臉上一緊,脫口低呼:“小公子!”
箭已離弦,小公子對那一聲叫喊充耳不聞,雙眼緊盯着反光的箭尖,等它撲到面前時,飛快地抬手格擋。白羽箭力道極大,在短劍上撞了一下,改變了方向,斜斜插進一邊的樹榦里,震得他半邊身子都有些發麻。
馬背上的人跳下來,帶着忐忑神情,上上下下看了幾圈,這才鬆了口氣,單膝跪地,抱拳行禮:“幸得小公子無恙!”
小公子左手半背在身後,向來人輕點了下頭。
孟雙河在約定地點等了一天一夜,沒有見到自己人出現,便當機立斷,沿途趕來相迎。此刻見到小公子安然無恙,心頭如釋重負,立刻挑了一匹最好的馬,客客氣氣地請小公子上馬:“其他各國,都不敢收留小公子,只能委屈小公子,先到秦國躲一躲了。”
一直站着沒動的墨謠,看他們主僕相認,幾個大男人恨不得要抹幾把眼淚,悄悄轉身就要開溜。孟雙河凌厲眼神在她身上一掃,心裏已經動了殺意。小公子九死一生,如果被這小丫頭泄露了行蹤,豈不是前功盡棄?
小公子將孟雙河的眼神,一點不落地收在眼底,裝作不經意地說了一句:“讓她走。”孟雙河當面不敢違逆小公子的意思,陰鬱的雙眼,已經泄漏了他的心思。
他向孟雙河要了一個銀錠,放進墨謠手裏,張開手臂,把墨謠摟在懷裏,輕輕抱了一下。墨謠只覺得背上一涼,似乎被貼上了什麼東西,沒容她有機會開口發問,小公子已經在她背後推了一把,嘴唇貼在她耳邊說:“快走!”
跟孟雙河一起來的人,也翻身上馬,準備原路返回。孟雙河落在最後,打馬向前走了幾步,忽然一勒馬韁,抓起馬鞍邊的弓箭,抬手向越走越遠的墨謠射去。
孟雙河箭術過人,從來沒有失手過。墨謠聽到身後的嗚嗚風聲,不敢回頭看,只能加快步子,向不遠處一棵大樹奮力跑去。可是箭簇的速度遠比她想像的快,指尖剛夠到樹榦,後背上就狠狠挨了一下,墨謠喉嚨里一陣腥甜,人就被黑暗包裹。
親眼看着墨謠緩緩滑倒,孟雙河才收起弓箭,打馬追上其他人。他對自己的箭術有足夠的信心,那一箭的方位和力道,足以確保那小丫頭活不過今晚。
小公子在馬上回頭看了一眼,大雨中,只有一棵棵乾枯的樹木,像高舉雙臂的人一樣,無聲站立。他能做的只有這麼多,其餘的,就要看那小丫頭的命了。如果你還能活着,日後總有機會再見。如果我還能活着,我再不會允許命運被別人操縱!
……
墨謠醒來時,只覺得又干又渴,喉嚨里像有火在燒,後背上也火燒火燎的疼。難道是肉乾吃太多,自己也要被人當肉乾烤了?
天已經大亮,太陽烤乾了濕衣裳,硬板板的,更加難受。她艱難地坐起來一點,一個銀錠從她身上掉下來,骨碌碌滾到地上。
墨謠忍着背上劇痛,一點點挪動過去,把銀錠抓在手裏。“呵,還真是個小氣鬼,一個銀錠,又把我打發了,不過總比三個麵餅多點兒……”到什麼時候,她也不會跟錢過不去,抬手把銀錠放進袖子裏。
她應該趕快找間醫館,用那個銀錠治傷救命。可是,她昨天說的話雖然誇大了那麼一點點,走到最近的村莊,也要大半天,她現在動動手指都困難,哪還能自己去找醫館。
她也可以挖點能止血的野草,慢慢養好。賤命有賤命的好處,沒那麼容易死。不過,那個傷口的位置,在背心正中間,無論那隻手,都夠不着它。
哎……墨謠嘆口氣,兩條路都不太現實……
她靠在樹后,看着一輛馬車停在樹林中間的空地上,兩匹毛色純白的駿馬,簡直像兩個驕傲的少年一樣,挺直脖子、一動不動地站着。馬鬃油亮順滑……墨謠摸摸自己的頭髮,不得不接受現實,她那一頭野草窩,還不如人家的馬鬃看着順眼。
一個妙齡少女,在車前放好踏腳凳,然後一點點捲起車簾,向車廂內恭敬地低下頭,平伸出自己的雙手。
車廂里先露出一段紫色的衣袖,靠近袖口的地方,用月白緞子,滾了一道邊。接着,整個紫袍身影,在眼前豁然清晰。那顏色分明一點也不相似,墨謠卻無端想起坐在別人家屋頂,看圓月初升、躍出雲層時的景象,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那個紫衣身影,就像天地萬物的精髓一樣,他要隱藏時,就無聲無形,他要釋放時,就光耀萬里。
妙齡少女伸出手去,托住他的手臂。紫衣身影剛跨出一步,就用袖口遮住半張臉,劇烈咳嗽起來。
“卿主,外面太冷,請帶上暖爐吧。”
紫衣男子止住咳嗽,只向她一揚手,表示了拒絕的意味。妙齡少女雖然擔心,也不敢再多說話。
墨謠這時才注意到,那紫衣男子清俊的臉上,病容倦倦。只不過,他冷靜、不容置疑的氣度,蓋過了這分病容,讓人第一眼完全沒有注意到。
她悄悄轉頭,另外一側,兩個穿着低級武將服飾的男人,早已經恭敬等候在一旁。他們身後,用繩索拴着二十幾個半大孩子。武將一見到紫衣男子,就立刻單膝跪地,雙眼只敢看向他衣袍下露出的靴尖。
“卿主,這些都是從魯國戰俘里挑出來的,據說模樣、出身、體格,都是極好的。”妙齡少女跟在他身後,一邊替他披上狐裘披風,一邊轉述武將的話。
紫衣男子的眼神,從這些孩子身上,一個個地掃過去。那眼神並不銳利,卻叫人藏不住心事。有膽小的孩子,不敢跟他對視,不由自主地弓起身子,向後躲避。也有膽大聰明些的,故意仰起頭,盯着他看,想讓他挑中自己。
原來是在挑奴隸,墨謠撇撇嘴,還以為要做什麼有意思的事。在市集上,什麼樣的奴隸都有,綁在高台上供買主挑選,還有從不知什麼地方抓來的、全身黑得像炭的奴隸呢,那才叫有意思。
她沒心情多想,老天現在給了她第三條路,她要是放着不走,都對不起自己這個髮型。她咬一咬牙,在樹林裏兜了一個大圈子,向那輛華貴得不像話的馬車靠近。
她的如意算盤打得噼啪作響,先藏在車廂里,等那紫衣男子上了車,再想辦法制住他,讓他帶自己去最近的小城。那男子是個病秧子,體力應該不怎麼樣,看他身份高貴的氣勢,外面的人,應該也不敢隨意窺視車廂內的動靜。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紫衣男子,和那一群孩子身上。墨謠挑了一根稍硬的草莖,從側面沿着車輪爬上去。那青銅打制的車輪,一個就有她胸口那麼高,爬上去很費了一番力氣。
她把草莖一頭插進車窗縫隙,手指纏繞一圈,向外一拉,車窗就打開了。她忍着背上的痛感,躡手躡腳爬進車廂……好了,沒人發現……
墨謠鬆了口氣,擦去額頭上的冷汗,半是因為緊張驚嚇,半是因為疼痛難忍。手往下一垂,壓到一根毛茸茸的東西。
一根?毛茸茸?……
她轉過臉,順着手掌的方向看去,黃底兒帶着黑斑點,順着它又粗又長的走向看去,同樣的花紋,分佈在圓滾滾的形狀上,這是……老虎屁股?!
見過坑人的,沒見過這麼坑人的,感情那妙齡少女口中的暖爐,說的是一隻活老虎?!
墨謠經常在荒野露宿,最怕這樣的猛獸。那隻老虎大概發現了,有人竟然敢動它尊貴的屁股,兩眼瞪得像鈴鐺一樣,尾巴一豎,向著墨謠的方向掃過來。
“啊——”一聲慘叫從車廂里傳出來,驚飛了方圓數百里的山鳥。
包括紫衣男子在內的人,都齊刷刷轉過頭來,看向抖動不止的車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