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梨園弟子白髮新】①
“我在。”李隆基輕聲道。
蕭江沅只嘟囔了一句,既沒有醒來,也沒再說什麼。她的手一直沒鬆開,側身一躺便又沉沉地睡去。
李隆基恍然想起她第一次喚自己“三郎”的那晚,似乎對他說過一句
“雖不能並肩而立,但至少相攜同行,這,便是我能給的情。”
這麼多年,他一直不能理解,而此時此刻,此情此景,讓他忽然明白了這意義。
他坐到了蕭江沅的卧榻邊,任她緊抓着自己的外衫不放。他發了會兒呆,從腰間拿下一個荷包來。
荷包裏面,團着一縷烏黑的髮絲。李隆基小心翼翼地打開荷包,看了好一會兒,才重新收了起來。
數日之後,李隆基重新開始上朝。
皇帝在哪裏,朝廷便在哪裏。中原必須要管,失地也不能不收,李隆基雖已入了蜀,山高皇帝遠,可他依然是這世間最名正言順號令天下之人。只要他登高一呼,大唐萬里河山自有源源不斷的人來響應。如今的大唐,也需要皇帝出面再做一次統一的部署,以定天下局勢,以正平叛之志,以安臣民之心。
這一日,李隆基換上了一件嶄新的赭黃圓領袍,頭上戴的墨色襆頭將他的白髮儘可能地藏住,鬍鬚卻還是花白地露在外頭。蕭江沅想拿墨水稍染一下,被李隆基堅定地拒絕了:
“你怎的如臨大敵一般?衣裳趕製出來就可以了,別的不必計較那麼多。除了剛登基那幾年,我什麼時候還需要通過穿戴,來彰顯天子威儀?”
“臣只是有些不安。”
“你該不會是擔心,我已經這麼大年紀了,還想要重新來過,只是痴人說夢?”
蕭江沅否認道:“比起當年大家只是個不為人注意的郡王,如今大家身在皇位,已經是一個很好的開始了。”
這一日的朝會十分順利。李隆基以天子名義頒下制書:其一,未能守住都城,使安祿山貽禍海內,使天下百姓因此受苦受難,皆是他德行淺薄的緣故,他願下罪己詔檢視自己,改過自新;其二,以太子為天下兵馬大元帥,領朔方、河東、河北、平盧節度使,主要負責南取長安、洛陽,同時以永王李、盛王李琦和豐王李珙領其他各道節度使。
這道制書一旦通傳天下,大唐諸王連同各地將領,便可對叛軍形成合圍之勢,至此大唐上下齊心協力,反敗為勝必將指日可待!
可直到制書成功憑快馬傳遞四方,蕭江沅心中的惴惴依然存在,揮之不去。
一個月後,李隆基上朝詢問,各地一個月來為何少有奏疏送來,群臣尚未答話,便有宦官來報:“靈武來使,求見聖人。”
李隆基連忙召見,卻見那使者跪拜道:“奴婢叩見上皇,願上皇安康,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臣之中,蕭江沅第一個反應過來:“你喚聖人什麼?”
使者茫然地抬起頭,見除了李隆基之外,所有人都神色各異地看着自己,忙又低下頭去:“奴……奴婢賀喜上皇,聖人……已應上皇傳位之令,於靈武登基了。此乃聖人即位制書,請上皇一閱。”
王承恩立即走到使者前接過制書,交給了蕭江沅。
不安得到了印證,蕭江沅不禁心緒紛亂,難以安寧。她萬分地不甘,可當她把制書呈給李隆基的時候,卻發現李隆基臉上一絲意外也無,彷彿他早就知道,會有這一日的到來。
殿內靜如止水,稍稍一點動靜,就能掀起層層波浪。
李隆基面不改色接過制書,攤開看了一眼。
這道即位制書的內容於他而言甚是眼熟,與他當年的沒有多少區別,比如大赦天下,比如尊父親為太上皇。或許世間真有因果報應這一說,他走過的路,他的兒子終已踏足。他防備了一輩子,卻終究沒能防住。
其實早在馬嵬驛兵分兩路的時候,他就已經有所覺悟了。他知道太子不,是新皇,一路北上必將艱險萬分,才把大部分兵力都留給了新皇,或許在他內心深處,是希望新皇做點什麼的。
所以,當所有人都在為一句“上皇”而感到驚訝的時候,他卻好像等了這一日太久,如今終於塵埃落定了。
不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
他做了一輩子操縱別人的傀儡師,最終還是成為了被人操縱的傀儡。
“眼下已是至德元載了啊……”李隆基悠悠一嘆,“我兒應天順人,夫復何憂?”
“大家……”蕭江沅剛一開口,就被李隆基打斷。
“將軍失言了,該喚我‘上皇’。擬誥”
負責起草詔書的官員先是一愣,忙拿起筆來,便聽李隆基道:“自即日起,改制敕為誥,表疏稱太上皇。四海軍國大事,皆先取新皇進止,只告訴我一聲便可;等克服長安之後,就不必再告訴我了。先前我頒佈的所有任命一律作廢,命諸王立即前往靈武,覲見新皇。韋相公,你帶着傳國玉璽和傳位制書,即日便前往靈武,助新皇完成即位。從此以後,若有人敢質疑新皇即位一事,一律以謀反罪論處。退朝”
待殿內只剩了蕭江沅和李隆基二人,她仍未回過神來:“為何就這樣順從了?他這分明就是謀朝篡位,你不驚不怒也就罷了,竟然還反過來助他一臂之力?你知道你剛才都說了些什麼嗎?昔年睿宗皇帝尚且把持着三品以上官員的任命之權不肯放,你卻只留了一個知情之權,其他的都不要了,一旦他收復了長安,你就連這點知情之權都沒有了!你這是把你所有的權力都拱手讓人了,從此以後,你連昔年退位后的則天皇后都不如,是徹徹底底地和過去了斷了……這些你不該不清楚啊……”
李隆基起身走到蕭江沅面前,安撫又輕鬆地一笑:“是啊,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那你為何……”
“制書上的日期,比我一個月前下制的日子,還要提前三日。也就是說,早在一個月之前,他就已經登基了。大局已定,我若是為了攬權與他爭執不休,天下臣民要聽誰的?到時大唐只怕要徹底亂了,這豈非給了安祿山機會?這天底下只能有一個皇帝,如今國難當頭,他比我更合適,所以我得幫他一把,讓他的即位變得順理成章,這樣才能安天下臣民的心,也能讓他放心,好把全副精神都用在平叛上。”
“可是……”
“這是我作為大唐皇帝,能為大唐所做的最後一件事了。我現在只希望這是一個英明的決斷,能真的為大唐帶來安定與新生,這樣或許能彌補我曾犯下的大錯,讓我終有些許顏面,去見列祖列宗。”李隆基嘆道,“阿沅,放手吧。”
蕭江沅從未像眼下這般希望,希望李隆基是真的昏聵無能,可他偏偏聰慧敏銳,無所不通。
對於新皇的作為,蕭江沅此前並非心無所料,只是當她真的知道太子自立為帝的時候,還是無法接受罷了。
見蕭江沅看着自己不說話,李隆基心弦一緊:“也對,如今我是上皇,以後不會再插手政事,將軍尚有雄圖大志,不如隨韋相公趕赴靈武……”
“上皇在與臣說笑么?”蕭江沅深吸一口氣,終是淺笑一嘆,“臣跟了上皇一輩子,真要是去了靈武,反要遭新皇猜忌,可能連命都沒了。跟權力相比,當然是命更重要了。”
見蕭江沅不走,李隆基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
這一年的冬日,青城山難得地下了一場大雪。
蕭江沅上山的時候,雪還小着,等她回來的時候,積雪已經能漫到她的小腿了。
每逢雨雪到來之前,她的膝蓋總會比往日更疼,李隆基便不許她到處亂走了。可是她已經很久沒見到雪了,便支開了王承恩,偷跑了出來。
雪越下越大,她的膝蓋已疼得幾乎走不動路,便只好在宮牆外不遠的一處亭子裏,先坐上一會兒。她一邊傾身垂首,用雙手搓着雙膝,一邊想自己一會兒該怎麼回去,就見眼前出現了一雙熟悉的靴履。
她抬頭一看,正是一手撐傘、一臉無奈的李隆基。
“臣上山來,是為了打山泉水,上皇前兩日不是說了,想用山泉水來研磨寫詩……”
見蕭江沅說得一臉認真,李隆基微一挑眉:“那水呢?”
蕭江沅小心翼翼地從暖手的皮毛套里,拿出了一個銀制的小壺。
李隆基本以為蕭江沅會隨便找個什麼借口,比如下山的時候打水的玩意兒碎了,水流出去了,卻不想她還真打了一壺,只是……
“大老遠跑上山,就打了這麼一點兒?”李隆基說著便看到蕭江沅的手指都紅紅的,忙道,“跟我回去。”
李隆基先伸手將蕭江沅拉了起來,然後把傘塞到蕭江沅的手裏,背過身去,半蹲道:“上來。”
蕭江沅微微一愣:“上皇,這於禮不合。”
“如今偏安一隅,還有多少人記得有我這個上皇?大禮已虛,何必拘於小禮?更何況你伴我一生,榮辱與共,如今腿腳不便,我背你一程又何妨?”
“上皇年事已高……”
“你知道自己清減了多少么?還不至於讓我閃到腰。”
蕭江沅只好爬上了李隆基的背,發現他竟然真的寶刀未老。
“上皇,小心路滑。”
“不用你提醒。”李隆基沒好氣地道,“不過就是個山泉水,也用得着你親自去打?真是老了,連騙人都不會了。”
“……那臣區區一個宦官,也需要上皇親自來尋?”
“你可真是越來越放肆了。”
沒聽見蕭江沅的反駁,李隆基起初還有些得意,可等到蕭江沅手中的傘忽然傾落的時候,李隆基忽地一懵:“阿沅,阿沅?”
他連續喚了蕭江沅好幾聲,也沒有什麼反應。他立即放下她的身體,見她尚有呼吸,才鬆了口氣。
“年紀大了,總會擔心些有的沒的。”李隆基搖頭苦笑,“我啊,一定要死在你前頭。”
蕭江沅和李隆基剛回到長生宮的寢殿裏,就見王承恩捧着一卷文書迎了上來:“聖人又有消息傳來了!”
“老規矩,你來念。”李隆基將蕭江沅輕輕地放到卧榻上,漫不經心地道。
王承恩看完立即跪倒:“大唐大喜,上皇大喜!聖人終於奪回兩京,還要恭迎上皇回去,重登帝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