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琵琶女
一座端雅的大宅院,擘紅小榭,一個婦人靠着闌干,穿一件青色對襟褂子,下身是盤金彩綉錦裙,她眉眼如遠山,肌膚勝雪,粉黛嬌憨。
“清兒,慢些跑,別摔了。”她柔聲對着亭榭外嬉鬧在花叢中的小女孩說話,眼裏儘是溫柔,如一池春水。
十二歲的王幼清已出落得極其嬌美,細眉彎彎,大而烏黑的眸子瑩瑩發亮,笑成了彎月,她正和婢女玩着追趕的遊戲,她身子嬌小,彎腰竄過花叢,直向娘親跑來,一把撲進娘親的懷裏。
王幼清嘟着小嘴撒嬌:“娘親,爹爹什麼時候回來呀,我等着吃爹爹做的長壽麵呢!”
婦人輕輕揉着王幼清的小腦袋:“爹爹不是上朝去了嗎,晚些回來就給你煮麵,你哪一年生辰的長壽麵給你落下了?”
“可是爹爹去了好久了,是皇帝叔叔把他留在宮裏吃飯了嗎?”
想起爹爹,老是一大早上朝,別人的爹爹都回來了,就自己爹爹總是接近傍晚才能回家,她每次都問,爹爹都說皇帝叔叔要留他吃飯,皇帝太寂寞,想要有人多陪陪他。
小孩子不滿地嘟囔:“怎麼每次都讓爹爹陪,皇帝叔叔真不懂事,明明姑姑也在宮裏……”
娘親笑得開懷,雙手把王幼清抱到膝蓋上:“真是個小着急~”
突然天空一陣“轟隆”聲響過,驚嚇了娘親懷中的王幼清,不過一會,大雨傾盆,下人們慌亂回房去拿傘,雨水砸得地“哐啷哐啷”響。
卻原來不是雨水的聲音,是盔甲,是兵士們踏地的腳步聲,王幼清楞楞抬頭,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麼多拿劍的人衝進家裏,把她和娘親包圍住。
一個老爺爺雙手捧着明黃的聖旨,從中間走過來,王幼清認識他的裝扮,爹爹說過這是宮裏的公公,以後見到都要禮貌行禮。
王幼清對着這個老爺爺甜甜一笑:“大公公好!”
可這個老爺爺不理她,只扯着嗓子高喊了一聲:“動手!”
然後,那些魁梧的兵士們開始揮動雙劍,所有人哭喊、撕扯着尖叫,在院中狂奔。雷鳴電閃,潑天的大雨衝著滿院的猩紅的鮮血,匯成紅河,一個一個抖索着脖頸的人,血流如注,如同宰殺的活魚,他們瞪大了雙眼,瞪得黑瞳突起,死不瞑目。
“幼清,別怕,別怕……”
娘親把她護在身下,在她耳邊不停顫聲重複着“別怕”,然後娘親被人拉走了,她看着娘親散亂着長發被提起頭顱,那把沾滿血的劍割斷了娘親細長的頸,暗紅的血從脖子裏四處噴射,刺進她的眼睛,滿目赤紅。
“娘!”
然後,黑暗,無盡的黑暗……
天乾三年,端康皇后在宮中施行朔朝巫蠱禁術,詛咒皇室,被褫奪封號賜死,同日,太子謀反,舉兵攻打皇宮,兵敗承天門,皇帝震怒,下旨誅連皇後母族王氏九族,上京王氏上下整八百人,悉數斬殺,無一倖免。
朔朝繁盛百年的王家,就在一場大雨中轟然倒塌,唯有遺留的千絲萬縷的關係,讓人們還能隱約想起那個曾經耀眼的世族。
-
八月,桂花開了。紜州最好的桂花開在紜江邊,秋風乍起,是滿江細碎月色,花香醉人。
這一月雅集詩社都在紜江邊,有點名氣的文人墨客都會來,除了賞花飲酒,他們最重要的是等一個人,一個賦予紜江百物靈氣的人。
紜州晏娘,江南第一名妓。世人都知道,錦雀樓晏娘子“琵琶冠江南,文藻絕秋華”。
每年八月十五,錦雀樓的畫舫有一場盛會,以酒斗詞,最特別的是,晏娘會擇一首詞,為其譜曲。
江南一帶,人人皆飲晏娘曲,傳至上京者也有,當朝聖上嗜詞,民間也有好詞之風,若能一詞成名,是極得意的事。
今夜,月圓。
“姐姐,姐姐,我瞅着紜江上今年的船又比往年多了些呢。”
小舒推開窗戶,用叉干支好,江上輕風入戶,飄起妝枱前的脂粉,為鏡前女子上了妝。
這女子梳着靈蛇髻,髻上步搖輕晃,柔荑拾黛,為眉細細添上一筆,眉角上揚,朱唇明艷。
“小舒,前日讓你給琵琶上松香,你倒還記着?”
“呀!我前日跟六指那廝出去買徐清齋的玉露團雕酥,姐姐……現在上松香,還,還來得及嗎……”
“唉,你呀,就知道你個小笨蛋會忘了,我上過松香了,今晚場面這麼大,你可別惹麻煩丟臉。”晏娘點點小舒的額頭。
“放心吧姐姐,我去給你擦琴!”
小舒轉身進了側間,晏娘拿起妝枱上的香油盒,中指劃出薄薄一層,在脖頸兩側輕點,頓時便漫出桂花的香氣。
這時船舫外樂聲緩緩起了,江上船隻蕩漾,人群熙攘之聲順着秋風到了晏娘的耳邊,聽到近處幾人在談論。
“那是不是謝大公子的船?”
“嘶……還真是啊,不是說前陣子謝大公子跟家裏鬧翻,跑江南來了,估計今夜也是來看熱鬧吧。”
謝楨來了?晏娘一聽是幼時的玩伴,不由得聽得更仔細。
“鬧翻?怎麼回事?”
那人聲音小了些:“謝大公子不願繼承家主之位,惹怒了謝老爺子,說要跟他斷絕關係,謝大公子就索性跑了……”
“嘖嘖嘖,我們這等平民百姓想也想不來的榮華富貴,人家到手了還不要,怎麼想的!”
聲音漸遠,兩人應該是走了。
晏娘卻彷彿失了魂魄,一動不動坐在當地,沒想到,時隔多年,遠在紜州,她也能聽到聽到關於故友的消息,謝楨竟然也來了,不知會不會相遇,這一見,她該是尷尬的吧。
不過……謝楨都來了,他和謝楨一向關係親密,那他呢?會來嗎?
“姐姐,琴拭好了,可要試一下音?”
小舒抱着琵琶出來,驚醒走神的晏娘,她自嘲一笑:“他怎麼可能會來。剛打了勝仗,該是在上京春風得意的時候。”
晏娘接過小舒手中的琵琶,熟練地擰樁試音,她從三歲起學琵琶,已經十四年了。自從五年前被人賣進錦雀樓,為了不淪落為最低等的賣身女,更是刻苦練琴,一日不落。
三年前,一曲成名,使她終於坐定了錦雀樓的花魁之位。
這時廂房響起敲門聲,是錦雀樓的老闆娘楚鳶歌來尋她了。
“晏娘,好了沒?時辰要到了。”
“急什麼,讓他們等着。”晏娘聲音嬌俏軟酥,微辣又甜。她最討厭催促,尋常人若催了一句,立時便拒了,一般姑娘哪敢這樣狂妄,唯有她,別人偏愛吃這一套。
“今晚來的人太多了,晏娘,你也快一些。”
楚鳶歌這樣說,就是今夜不適合抬架子了,晏娘識趣,在別人手下過活,自然選擇聽話。
“楚姨,好了,點燈吧。”
晏娘的聲音一出,楚姨立馬叫小廝去傳話,錦雀樓舫上三千盞燈一齊點亮,此時燈火多如繁星,一盞接着一盞,光亮不曾有隔斷。
斗詞大會以晏娘的琵琶曲開場。
她抱着琵琶,登上了船舫最高處的台閣,此處,能讓紜江上所有地方的人,都看見她。
她一出來,眾人都吵嚷起來。
“晏娘子來了!”
眾人朝台閣看去,那女子一身紅衣,裙上金線勾出妖治的牡丹,酥胸軟腰,儘是風情。
這就是江南第一名妓!哪怕早已聽過她的艷名,眾人還是被此時的美色震驚了。
如此絕色美人兒,到底誰能獲取她的青睞,親自填曲呢?一船的人,暗搓搓期待。
這時船上上來一個衣着華麗的公子,相貌是俊美非常,就是臉太白,沒什麼英氣。他身後跟着幾個小廝,捧着一盤盤的金錠子,往那桌上一放。
這公子開口了:“晏娘子,今天這些金子,能買你為本公子譜一曲嗎?”
在場的人一聽這話,急了,憑什麼你個小白臉一上來就這麼大口氣,紛紛指責。
“今日是斗詞大會,你用腌臢物來砸場子,俗不可耐!”
“就是,晏娘子都說了,只為最好的詞譜曲,你沒那本事,湊什麼熱鬧。”
晏娘莞爾一笑,朝着公子回敬道:“看來公子今晚要寫的詞,名為腌臢物,只是詞寫不出來,就用了真的腌臢物來添彩。”
一番話逗得滿堂大笑,這小女子,說話真是嗆人,不過有意思啊!再看那華衣公子,白臉成了青臉,看來是氣得不輕,見眾人都鄙夷地看他,也覺得丟臉,揮袖就走了。
今夜就是再有名氣的人,都得踏踏實實來比賽,你想走捷徑,沒門兒!
樂聲起了,清脆如小溪叮噹,徐徐展開一場美妙的視聽盛宴。
“一曲春江花月夜,為諸位洗塵。”
此時,錦雀樓旁邊的謝家船舫,有一人剛剛從小舟登上了船舫,這人雄鷹般的矯健身姿,氣勢冷冽似古劍鋒利,濃眉挺鼻,尤其一雙眼睛,如一汪幽潭直讓人深陷。他不說話旁人也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沉沉威勢。
“李公子,請隨小的來。”
小廝在前帶路,引這人往船舫里走,上了幾層短梯,到了一閣房間,推開門,一個白衣風流者笑聲迎面而來。
“博衍來啦,有失遠迎啊!”
李博衍覷了謝楨一眼,自顧走到桌邊坐下來,這裏正好朝着錦雀樓那邊,他從窗口望了一下,只看見一個女子懷抱琵琶,風姿綽約,也沒細瞧面容。
青樓女子,他不感興趣。
“我說怎麼去府里找不到你,跑這來風流了,身為謝家唯一的嫡孫,你還真敢撒手跑路,你爺爺快被你氣死了。”
李博衍雖說和謝楨是從小玩到大的兄弟,但他和謝楨這愛享樂的性子不同。
他們李家男兒,從出生起就定下了必是征戰沙場的命,他爹和大哥都是在戰場上摸爬滾打多年拼出來的功名,他也是十五歲便開始領軍打仗。
謝楨撇撇嘴,只當沒聽見,轉移話題:“不過,你的傷怎麼樣了,上次那仗雖然贏了,你可是九死一生。”
“謝謝關心,死不了。”
謝楨喝着酒,突然一臉興緻看李博衍:“我是躲我爺爺來江南,你來江南幹嘛?”
“自是有事來的。”李博衍不多言。
“是來找她吧?”想起那個明媚的姑娘,謝楨也黯淡了臉色,“五年了,你還沒放棄嗎?”
提起她,李博衍心下的苦澀湧上來,嘆息道:“沒找到怎麼能放棄。”
“你想沒想過,有可能她已經……”已經死了,後面那句話,謝楨不敢說出口。
李博衍當然明白什麼意思,但他不信,那麼聰慧一個姑娘,怎麼可能輕易丟了性命,再說,她只是失蹤。
他把酒杯朝桌上一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不然這輩子我就一直找下去。”
------題外話------
這個故事會像打開一幅畫卷一樣緩緩展開,會不斷有驚喜,越往後越是濃墨重彩。
本書分為四個部分:紜州、江湖、京城、戰場,後面會有多翻反轉。
如果有看到埋的線索沒解釋,不要急,那都是放在後面有大作用的。
好看的,相信我!支持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