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衍7
雲輦平穩落在一處茂密的樹林裏,即便是盛夏,可這裏仍舊十分涼爽。
沒有高宅大院,沒有僕婢成群,只有偶爾傳來的幾聲蟬鳴,伴隨着他們緩步前行。
轉過最後一個彎之後,便看到前方出現了一片翠竹,幾間屋子掩映在一叢叢的翠竹之中,如同一幅淡雅的山水畫。
院門並沒有上鎖,輕輕一推便打開了。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奇怪的味道,雖有翠竹的清新,可仍舊無法完全掩蓋。
江衍捧着木盒在門前躊躇了半晌,腳步伸伸縮縮,就是不敢上前去敲門。
“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替你去了啊。”
郁晉立在一旁,見他仍是一臉糾結的樣子,便略微一揚眉,走上前去。
“別!我自己去!”
江衍慌了神色,連忙抽出一隻手將他拉回來,“等等,再等等我就去!”
“不是,我說你這是怕什麼呢?”郁晉無奈地按了按眉心,“你可是活了五百年,要說怕也該是她怕你才對,怎麼還反過來了。”
“我……我也不知道。”
江衍眼眸低垂,輕聲道:“我怕仙君不認識我了,倘若當真如此,我該說些什麼才好。”
“這個簡單。”
郁晉輕輕把他向前一推,指着面前的門扇道:“若是認識你,你該說什麼就說什麼,若是不認識你,你就把這盒子塞到她懷裏,然後掉頭就跑,怎麼樣?”
“這怎麼行?怎麼能什麼都不說就……”
他的話還沒說完,竹屋的門便開了。
江衍轉過頭去看了郁晉一眼,便連忙向前跑去,一閃身便進了那扇門內。
可即便如此,他還是只能看到一襲青色的衣衫在空中一盪,便隱在了內間之中。
郁晉緩緩伸出右手,掌心上瞬間便湧起了一團金色的靈力。
“太阿,起卦。”他的聲音極其細微,斷斷續續消散在風中,“替我看看那小子,究竟以後會怎麼樣。”
縱使太阿劍已離他而去數百年,可他仍舊控制不住自己,去喚那劍靈的名字。
金色的靈力逐漸形成一把劍的模樣,劍尾緩緩扭轉,顯現一幅極為簡易的卦象來。
“心想事成,事事順遂……”
“孤苦一生。”
江衍追隨着那一襲青衫轉過屏風,便看到屋中平鋪着層層疊疊的宣紙,其上雖一筆未落,可他總覺得不應該是空白的。
淡青的紗衣罩在絳紫色的內衫之上,三千青絲被隨意束成一個簡易的髮髻,額前的碎發隨着她的動作在空中蕩來蕩去。神情專註而恬靜,浸滿了顏料的筆鋒落在面前的宣紙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本是他夢中的模樣,可江衍如今真切地見到了,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葉綠蕪的速度很快,方才他進門的時候紙上還是一片空白,可就在他愣神的片刻,寥寥幾筆便已勾勒出一個大概的輪廓。
因着怕打擾到她,江衍仍舊捧着木盒立在原地,腳下連分毫都不曾挪動。
毒辣的陽光被屋外的翠竹遮擋,透過窗戶落進來的時候,便化作柔柔的一汪光暈。
她略微弓着身子立在床邊,青色的罩衣邊緣在這柔和的陽光中,模糊成了一團迷濛的煙霧。
雖然仍舊不曾開口,可江衍卻放下了心,似乎一切都是從前的模樣。
“阿衍,站在那裏做什麼?快過來,看看我又給你帶回了什麼好玩的東西。”
帶着翠竹清香的微風從窗外襲來,他好像又聽到了那道清靈柔和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待落在桌上的眼光變成一片燦金色的時候,葉綠蕪終於停下了筆。
江衍這時才放輕了腳步走上前去,立在她身旁去仔細看那幅還略微帶着濕意的畫。
唇紅齒白的少年臉上帶着些許躊躇,手中捧着的木盒泛着厚重的光澤,一看便知已經有些年頭了。
畫上的人,是他自己。
他連忙轉過頭去,卻看到面前的女子無聲地笑了笑,將那還未完全晾透的畫緩緩捲起,用一旁的綢帶輕輕系了,放在他手中的木盒上。
江衍這才反應過來,先將懷中的木盒塞到葉綠蕪懷中,才將上面的那副畫輕輕放入袖中,生怕不小心折了角。
“送我的?”
他緩緩點了點頭,便將蓋子掀開,放在一旁。
“這是我去碎月灣之後吃到的第一塊糕點,味道很奇怪。這是我第一次會用靈力,原本想摘下最好看的那朵花,結果沒有控制好,就只剩下了幾片花瓣。還有,這些是我從祭壇里找到的,雖然不知道是做什麼用,可我看它們好看,便都留下來了。還有這些,是……”
他神情專註,將盒子裏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兒一樣樣拿出來,笑着說給葉綠蕪聽。
這些東西,便是他的一百年。
待他一樣樣說完,紅日已然落在了原處的群山之後,屋內暗沉沉的,還沒有來得及點燈。
“是不是我話太多了?”
江衍略微垂下頭去,手指有些不安地動着。
“不會,”葉綠蕪輕笑一聲,把木盒放在一旁,將他的兩隻手都握在自己掌心之中,“我要多謝你。”
她拉着江衍緩步走出屋外,而後自己走到一旁的廊檐下,端出了手掌大小的一個瓦罐來。
“拿着。”
沒有過多的話,僅僅說了短短的兩個字。
江衍一臉疑惑地接過那個瓦罐,還未開口,便聽到一旁的郁晉道:“江衍,該走了。”
這裏太過幽靜,沒有人氣的地方,也不會有過多的靈炁。在此處多待一刻,他體內的靈力便會不斷流失。
葉綠蕪仍舊立在廊檐上,含笑看着他。
郁晉從一直倚着的門廊上直起身來,略微看了她一眼,便拉着江衍的胳膊向外走去。
在走出院外的一瞬間,江衍忽地將瓦盆放在郁晉手裏,而後轉身跑了回去。
活了五百年的十四歲少年,帶着一身夏日傍晚的暖意撲進葉綠蕪的懷中。兩隻胳膊緊緊擁着女子柔軟的身軀,似乎用盡了平生的力氣。
他什麼話都沒有說。
半晌之後,仍舊如同他來時的那般,轉身迅速跑出院外。
葉綠蕪看着他不再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暗沉的翠竹之後,無聲地勾了勾唇角,便轉身走回屋中,帶上了門。
“這次怎麼這麼快便出來了,”郁晉將瓦盆遞到他手中,輕輕摸了摸他的頭,“我還以為你捨不得,不願跟着我走了。”
江衍搖了搖頭,捧着那個瓦罐向前走去。
“等它發芽的時候,我再回來吧。”
郁晉搖了搖頭,輕笑一聲,跟在他後面離開了這片竹林。
“你的心愿達到了,無需再為他擔心。”
他的聲音極其細微,稍不注意,便消散在了盛夏的微風中。
那個瓦罐陪了江衍兩百多年。
直至最後,他也沒有打開那個從未發芽的瓦罐,看看裏面究竟有沒有種子。
不過這已經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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