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第一章
【正文開始】
李府的正屋廳堂之中,鎏金六角香爐中燃着松腦香,四角的炭火盆子燒得旺紅。守爐的婆子大氣不敢出,小心地看護着爐火。
氣氛低沉,下人們噤若寒蟬。
中堂的太師椅上,李復儒臉色黑得嚇人,眉頭緊鎖成川字,死死地皺起。身上的藏青鶴鳥官服未脫,帶着一身的寒氣。烏紗帽擱在一旁,顯然是將下值不久。
李復儒官居正四品,為右僉都御史。
他寒門出身科舉出仕,為人極重規矩,自詡清流,律己推人愛重名聲。眼見着喝了一盞茶,緩卻口舌之燥,尚且還不能壓住心頭的怒火。
「那孽障怎麼還未回府?」
「老爺,妾身已派人候在府門口,三娘一回來,即刻帶她過來。」
出聲的是立在一旁的中年美婦,美婦是李復儒的繼室鞏氏。鞏氏面白,容貌端莊嬌好,體態保養得宜,看着比李復儒年輕許多。
她身穿硃色雲錦蘇繡的襖裙,髮髻兩邊各簪一隻金鑲玉的華勝,正中插着一支步搖。感受到自家夫君的怒火,翹指捏帕替他再斟一杯茶。
李復儒一仰頭,一飲而盡。
「老爺,三娘此次太過胡來。妾身擔心不出半日,她孤身拋頭露面在崇文書院門口痴等沈大公子不至,羞惱后大鬧的事情便會傳遍京中。她回來您好生說,可不能罵她。等風聲一過,隨便遮蓋一下,也就過去了。妾身只憂心…此事恐有礙您的官聲。」
「這個孽女!」
李復儒一拍桌子站起,一把掃掉桌上的茶盞。
細薄胎的青釉瓷碎了一地,茶水四濺。
「老爺,您息怒,都是妾身管教無方。妾身與您半路夫妻,最怕別人說三道四。自打一入李家的門妾身就思量着,姐姐是侯府貴女,身後僅此一點血脈。三娘金貴,比不得雯秀她們。是以妾身平日裏不敢訓責,連與之說話聲兒都不敢高,唯恐對姐姐不敬。誰知道竟養得她這般不知輕重,累及全家名聲,妾身有罪,還請老爺責罰。」
鞏氏惶恐不安,一臉沉痛自責,盈盈的便要跪下去。
李復儒心知她所言屬實,一把托住她的身體,將她扶起來,臉色更難看了些。
當值之時,便聽同僚們小聲私議。初時他還不以為意,萬沒想到竟是議論李家的女兒。想他李復儒,一身清正,從無半點逾禮之事。
想不到有朝一日,會被人戳脊梁骨。念及此等羞辱,皆是自己女兒所致,更是覺得胸起怒火,無法遏止。
恰巧此時,李三娘抬腳進屋。
李三娘閨名錦素,在家中行三。她一身粉色襟襖,外面罩着桃色的緙絲斗篷。斗篷之上,隱約可見斑斑泥點,還有幾處褶皺。若是細看,還能看見邊擺處的勾絲。
甫一邁進門檻,就能感受到屋內的氣氛。瞧見地上的殘片水漬,烏眸微閃。
她表情鎮定,姿儀周全地跪在地上。微抬着頭,露出光潔的額頭。雪肌烏髮,有幾綹散落在額前,在秀挺鼻尖處打下陰影。
碧潭幽瞳,遠山黛眉。
論長相,她姿容冠絕封都。
「你說…今日又是作的什麼妖?我一張老臉都被你丟盡。你自取其辱,不知自重,還連累府中的姐妹。我李家門風清正,豈能容你這等不知廉恥之人!」
李復儒沉眸指着她,手指微抖着。這個女兒長得像貞娘多些,貞娘最是溫柔賢淑的女子,為何三娘的性子與生母如此南轅北轍?
李錦娘緩緩抬起眸,鳳眸透着一股子桀驁。
「自女兒進門后,爹爹未曾過問女兒一句事情的來龍去脈,聽信他人之言便認定女兒不知自重,女兒實在心寒。原來在爹爹心裏面,女兒竟然如此不堪。別人辱我,我能受着,親人怨我,我是半分受不住。敢問爹爹只知我獨身出去見外男,可知其中緣由?」
「無論是何原因,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獨自出門見男子總歸是不妥當的。好在沈公子知禮數知大體,不與你胡鬧。然而你不知收斂,反而大鬧崇文書院,惹人恥笑。你可知崇文書院是什麼地方,那等聖賢之地豈是你一個姑娘家能褻瀆的?你一人言行不端,毀的是我李氏百年清名!」
家族的罪人,好大的罪名!
「老爺,您嚇壞三娘了。三娘性子本來就倔,平日裏做事最認死理。也是那沈家哥兒不對,明知三娘在書院外等他,為何避而不見?」
「婦人之見!我看沈公子此舉甚是知禮。男女大防,理應謹記。三娘不懂事,難道別人也不懂嗎?」
「老爺,您先別急着發火。三娘這一身多有不妥,不如讓她先回去換一身過來,您再慢慢教。」
鞏氏不說還好,她一說李復儒便注意到三女兒衣裳臟污,頭髮零亂的樣子。待瞧見她腳底的花頭鞋的花頭之上,還沾着許多的泥土,不覺火冒三丈。
難道三娘就是以這副模樣招搖過市的?
簡直是傷風敗俗,丟人現眼!
「你這個孽障!」
李復儒作勢要上前來打她,鞏氏拚命護着,「老爺,您要打就打妾身吧。三娘是姐姐唯一的骨血,打不得。」
李錦素極淡地看了鞏氏一眼,輕輕地推開。
「爹爹,若是女兒有錯,那也是思母過甚。」
李三娘嘴裏的母親,自不是眼前的鞏氏。鞏氏是她的繼母,而她的生母,是李復儒的髮妻佟氏。
佟氏出身昌德侯府,端莊知禮,剛柔並濟。雖侯府嫡女出身,卻事事以夫為天,從不以勢凌人。在世時與李復儒夫妻和美,人人稱羨。
談及髮妻,他默了一瞬,慢慢坐下來。
機警的丫頭忙續上茶水,他就着溫熱飲了一口。
「你去見沈公子,與你母親有何干係?」
李錦素直視着他,這個男人皮相不錯。身量頗高,身形未變器宇軒昂,五官不俗蓄着短須,氣質清雅溫潤,有讀書人的儒雅也有為官者的威嚴。
執杯的手指修長,骨節分明,說不出的風雅翩然。想必年輕時自有一股書捲風流氣,才能打動侯府嫡女的芳心。
「自是有關,女兒不知何人送的信,信中說沈公子要見我,願歸還當年我母親所贈的玉佩。父親是知道的,當年母親與沈家夫人玩笑時,曾送出去一塊貼身的玉佩。女兒想着,那是母親心愛之物,我自當前去取回。」
當年沈夫人和佟氏是閨中密友,關係極好。兩人前後有孕,談笑中私自約定婚事。雖未過明路,卻互贈玉佩以做定情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