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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笑蜀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海軍碼頭一帶,有上萬部隊在四散移動,等待渡江,專門接送軍官的小火輪早已滿員,無論有沒有通行證,別說上船,就連靠近都絕無可能。剩下的都是木製小船,每艘只能裝載數十人,這許多人過江,不知道要過到何年何月,更不要提此刻還在城下奮戰和困守城內的十餘萬大軍了。
還是趙復生帶着他們二人逕自向燕子磯方向狂奔,找到一條暗處的舢板,船老闆收下老趙不知從哪裏摸出來的一根金條,三人才偷偷摸摸上了小船。
舢板搖搖晃晃入了江面,上面十幾個人擠擠挨挨地坐着,幾乎沒有插足的地方。
江水起伏,遠處隆隆的炮聲清晰可聞,水聲嘩啦作響,遠處岸上雜亂的呼喊似乎變成了一種背景,南京城淹沒在巨大而空洞的寂靜中,一船人都有些垂頭喪氣,余笑蜀頭痛欲裂,想睡又睡不着,總感覺有哪裏不對。
“你那裏來的黃魚?”
“窮家富路,有錢好辦事,總得準備些個。”老趙笑了笑。
“還是你本事大!”
“有些事兒啊,你是壓根放不在眼裏的,那也得有人做,”老趙慢條斯理,“這小船哪兒來的?我們的交通線,不過這時節,也都是個人顧個人,幸好今天的人我熟,要不這長江真是插翅也飛不過去。”
余笑蜀會意,道,“這年月,除了命,只有錢最靠得住了。”
趙復生在第一處黨務科做科員,黨務調查的油水也不少,特務經費和抄沒查收每年數額巨大,都去了哪裏,他余笑蜀是不得而知,但第一處的物資運輸正是老趙的工作範圍。這條船八成是第一處日常的走私線,老趙做事縝密細緻,處處經營,這方面自己確實是趕不上他的。
“秀燕怎麼樣了?”
“上個月送回湖南老家了,找人專程送走的。”
“送走了好,回去就放心了。”
“四五年沒回家了,也不知道家裏怎麼樣了。”余笑蜀嘆了一口氣。
“這樣打下去,湖南也不知道能安穩多久,這兵荒馬亂的年月,誰賣你這麼大面子,專程替你跑一趟?”
“郵檢處的梁處長,一處二處都對他們的業務上下其手、搶奪得厲害,他本來也不在乎什麼郵電檢查,這人一個跳脫的性子,正願意四處跑跑。”
“梁利群?”
余笑蜀點了點頭,“他一個花花大少,又有錢,又喜歡小孩子,秀燕跟着不吃虧。”
老趙神情有些異樣,道,“他回你話了?把秀燕送到了嗎?”
“前月就送到了,怎麼?”
“我聽說這個梁利群,不久前被抓起來、隔離審查了。”
“隔離審查?”余笑蜀腦子嗡地一聲,眯起眼睛,努力回憶起什麼來。
“模範監獄!老錢跑了,模範監獄怎麼辦?”余笑蜀幾乎跳起來。
“誰?”
“城門口,沒有通行證,想混進教導總隊出城的那個。”
“老錢?”
“錢新民,特務處留守南京的負責人!”
余笑蜀緊皺眉頭,在腦中一遍遍過着康平湖臨走之前交代工作的場景,他是戴老闆的副手,二處負責敵後工作的副處長,辦事一向是謹慎的。
“到底怎麼了?”
“我沒猜錯的話,錢新民八成是想要開溜,挹江門一句話被我問了回去,留在城裏,很可能會投降日本人。他是南京區負責人,有所有的潛伏人員名單和通信渠道,而且,特務處看守所裏面,這幾個月被拘捕和隔離反省的人,也都在他手裏!”
“模範監獄的犯人不是都轉移了嗎?”
“你不知道,特務處看守所和模範監獄不是一個系統,專門關押局裏待審同僚的!”
余笑蜀晃了晃腦袋,“城破之後,這些人就是錢新民投日的本錢!不行,我得回去一趟。”
老趙一把揪住余笑蜀,低聲道,“小聲些,現在要船往回開,一船人要吃了你!”
周圍一片嘈雜,人們都被晃得七葷八素,三三兩兩閑聊着,似乎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交談。老趙才又壓低了聲音,“你確定?萬一已經放了呢?現在的局面,回去可就回不來了!”
“我現在想起錢新民的表情就毛骨悚然,他才不會放掉這個籌碼,我不回去,他們都得落到日本人手裏!”
老趙的手還是沒松,道,“你想好了,康平湖可沒給你佈置這個任務,把人帶出來未必有功,帶不出來,你可能也回不來了。他們是你的同事,未必是你的同志。”
余笑蜀咬了咬牙,“都什麼時候了,統計局是特情機構,落在日本人手裏,死路一條。黃埔的同學、平日裏抬頭不見低頭見,我們處的周竟成也正在隔離,那是八一三死人堆里爬出來的,見死不救,我心裏過不去!”
老趙緩緩鬆開了手。
“你不要管我,你去武漢!”
余笑蜀把老趙的手推了回去。
“我熟悉路,我跟你回去!”
一旁的黃武寧說了話。
余笑蜀一愣,“屁話,你?找死嗎?”
“我媽給我算過命,兩年後我還有個坎要過,肯定死不了!”
黃武寧一本正經。
余笑蜀沒做聲。
“余隊,不帶嫌棄人的,沒有你,我早就死在蘇州河邊上了,跟着你這個事兒,那會兒我就想好了!多個人,多雙手。”
黃武寧伸手摸了摸皮帶上的槍。
余笑蜀盯着黃武寧看了一刻,道,“好,那一起回去。”
老趙低下頭,片刻又抬起來,從衣兜里掏出一張名片,“這樣,拿好了,如果實在出不了城,就去漢中路意大利領事館,找鹽業銀行的趙經理。”
他沉默了片刻,道,“他給意大利使館看家,到他那,興許能躲過去。”
余笑蜀知道,這是特殊的關係,等閑是不會動用的。想一想城內亂作一團的十多萬部隊,日本人也許會安撫平民,卻絕對不會放過荷槍實彈的軍人,這一次回去,也許就真的出不來了。
船在水上,回頭是岸?似乎不是,此刻的南京城裏,充滿硝煙與鮮血。
置之死地而後生?似乎也不是,一旦回頭,十死無生。
這一刻,余笑蜀的心反而靜了下來。在被老趙和黃武寧拉着一路狂奔時,他沒空去想,在城門口對天鳴槍維持秩序的時候,他沒空去想,在江邊的泥地里深一腳淺一腳追船的時候他也沒空去想。
他也想知道,為什麼敵軍已經兵臨城下,他卻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朝天宮裏發獃,那些空空的廊柱間,彷彿還有六七年前那群青春的影子,力行社裏大家齊心協力熱血拚搏,想要憑黃埔同學之力,挽狂瀾於既倒、救亡圖存、振興中華。
此刻江上炮火中的孤舟,恰如朝天宮空落落的大堂。
這樣的寧靜,也許來自這座城裏他奮發進取的青年歲月、也許來自已經在滬西陣亡的兩千弟兄。這一次埋葬在滬西日軍炮火中的,許多是剛剛進入特務培訓班的青年學生,也有他已成家立業的多年老友,和如今在特務處看守所中的梁利群們一樣,他們哪個,是應該被犧牲掉的呢?
“馬王街甲四十五號,秀燕姑姑家,如果我回不來,幫我照顧秀燕。”
老趙看看黃武寧,欲言又止,“別說喪氣話,只要不死,我總能找到你,等傍晚船靠岸了,你再想辦法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