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西門龍錦

二、西門龍錦

青石板鋪成的大街上,一輛奇怪的車篤篤地走着,引來路人的側目,因為並沒有人在駕車,而且拉車的竟然是一隻長相奇特的異獸。

西門龍錦懶洋洋地斜倚着車窗,饒有興緻地看着沿途大街上的風景。

“師父,這早春的天氣仍有些涼意,小心風吹多了再頭疼。”聞歌放下車窗上的帘子,溫聲道。

“唔,不過幾十年光景,這臨淵城變化挺大嘛。”西門龍錦任由他放下車簾,收回視線轉身坐好,笑眯眯地道。

“是啊,師父上一次回來還是上一屆長老會的時候呢,五十年一眨眼就過去了。”聞歌微笑着從案幾下的竹屜里取出玉瓶,倒出一枚晶瑩剔透芳香四溢的丹藥來,“師父,服一枚清心丸解解酒吧。”

西門龍錦搖頭:“帶着半分醉意舒服得很,解了可不浪費。”

“見着您醉醺醺的模樣,家主大人會不高興的。”聞歌十分耐心地勸說。

西門龍錦一下子跨了臉,想起那張嚴肅的臉,只得乖乖服了藥丸。

“大人!大人!龍錦大人!”剛剛服下藥丸,便聽得遠遠的,似有呼喚聲傳來,十分急切的樣子。

西門龍錦疑惑地掀開車簾,便見車後頭,一個身着碧色長衫的男子正策馬追來。

“阿晴,停車。”她開口。

拉車的異獸停了下來。

那男子很快便到了跟前,他翻身下馬,疾步走到車前:“大人……”

那是一個氣質清雅的男子,雖容貌並不是十分出眾,但那通身的氣質卻很是令人心折,此時,他正痴痴地仰頭望着坐在馬車裏的西門龍錦。

“大人,您……終於回來了。”

“秦樓?”西門龍錦微微有些訝異。

“您還記得阿樓?”這麼說的時候,秦樓微微紅了眼眶。

“嗯,這些年你還好么?”西門龍錦眨了眨仍帶着些許醉意的眼睛,笑了起來。

秦樓是她從一個小倌館救下的,當時她正好路過,恰巧撞上了他跳樓尋死,於是順手將他救了下來,順便替他贖了身,又順便替他報了仇。

“嗯,自大人離開臨淵城后,阿樓在北城區盤下了一間小小的店面賣些字畫,日子倒還過得去,只是不想……與大人一別就是五十年……”秦樓垂頭掩去眼中的淚意,“若是大人再不回來,阿樓怕是便要化為一抔黃土了……”

“難為你還惦念着我。”西門龍錦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微笑。

“大人……”秦樓仰起頭看着她,淚水終於忍不住從眼眶中滑出。

“你怎麼知曉我回臨淵城了?”西門龍錦溫柔地拭去他臉上的淚,忽然問。

秦樓微微一愣,隨即臉上露出一絲帶着怯意的笑容來:“阿樓聽聞有人在無方酒樓見過您,便一路追了出來,總算上天垂憐,看到了您的避水問晴獸,這才……”這麼說的時候,彷彿有風拂過,他的袖子微微動了一下。

“原來如此。”西門龍錦饒有興緻地眯了眯眼睛。

就在這時,變故陡生。

整輛車被突然燃起的黑色火焰包圍,那火焰以極其恐怖的速度蔓延開來,秦樓後退一步,神色複雜地看着被包裹在火焰之中的西門龍錦,絲毫沒有感覺到自己衣擺之上也泛起了星星點點的黑色火花,待他感覺到疼痛的時候,整個人已經被卷進了那恐怖的黑色火焰之中。

“啊……”他驚叫掙紮起來。

正在他陷在劇烈的被灼燒的痛楚中無法解脫的時候,周身突然一涼,他猛地一個激靈,怔怔地抬頭看向面前毫髮無傷,如神祇一般的女子。

“大人……”他下意識喃喃。

整輛車都已經被燒成灰燼,西門龍錦站在避水問晴獸的腦袋上,低頭看着他,幽黑的眼中不帶一絲情緒,她的周身都是淺藍色的水霧,那水霧以驚人的速度瀰漫開來,將黑色的火焰一點一點吞噬殆盡。

“沒有人告訴你,黃泉幽冥火很危險么?”看着被燒得面目全非的秦樓,西門龍錦淡淡地開口。

秦樓下意識張口想否認想解釋:“不……不是我……”

西門龍錦沒有開口,只一抬手,秦樓的手便不受控制地隨之抬起,只見他被燒得焦黑的手中,正緊緊攥着一個刻着特殊火焰禁制的小匣子。

秦樓眼中露出了絕望的神色。

“黃泉幽冥火雖然是五大奇火之一,但九幽大陸幾乎沒有人使用它,原因就是因為它不可掌控,一旦放出,便是不分敵我,同歸於盡的下場。”西門龍錦眯了眯眼睛,“給你這火匣子的人,沒有告訴你這些吧。”

秦樓跌坐在地,乾裂的唇抖了抖,終究沒有發出聲音來。

這時,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剛剛還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的街道突然之間寂靜得有些可怕,西門龍錦嘴角微微一翹:“幻術么……”

話音剛落,便有無數飛箭疾射而來,攻勢凌厲,彷彿要將她射成馬蜂窩一樣的架勢。

“黃泉幽冥火,九霄碧落箭,真是好大的手筆。”西門龍錦不慌不忙地祭出雙龍纏月矛,一聲清亮的龍吟自那矛上傳出,兩條巨龍的幻影迎上那疾射而來的飛箭,只一個照面,便盡數吞下。

從頭至尾,聞歌都乖乖地坐在避水問晴獸的背上,眼見着她解決了飛箭,形狀美好的唇微微一動,吐出一個字:“破。”

眼前的幻象一下子消失不見,出現在眼前是一處被燒毀得極其嚴重的街道,四處都是驚叫着逃離的人群。

魅狐最擅長的便是幻術,幻術是這個孱弱種族的保命招術,而聞歌更是將這一項技能發揮到了極致,在他面前施展幻術,無疑是可笑的。

“不要讓小老鼠跑了。”西門龍錦開口。

“是。”聞歌應聲,隨即躍身而起,身法快得不可思議,只幾息的工夫,他便從慌亂逃離的人群中揪出了一個圓頭圓腦的小丫頭。

“大人饒命,饒命……”那被聞歌隨手丟在西門龍錦面前的小丫頭抖得如同風中落葉一般,她不停地磕着頭,慘白着小臉哭得極是可憐。

“我徒兒可是幻術的祖宗,你確定還要裝下去么?”西門龍錦揚了揚眉。

那小丫頭怔了一下,果然止住了哭泣,眼中露出陰狠的神色來,然而不待她有所動作,聞歌已經輕輕折斷了她的脖子。

乾淨利落。

“是柳家的人。”聞歌輕聲道。

“還真是迫不及待呢。”西門龍錦摸了摸鼻子,“看來我很受歡迎啊。”

“是。”聞歌微笑。

西門龍錦笑了起來,身子微微往後一仰,便十分瀟洒地坐在了避水問晴獸的背脊上,“可惜了那一盒桃酥。”

“等回府之後,徒兒親手給您做。”

“唔,這可真是因禍得福了。”西門龍錦笑眯眯地看向不遠處趕來維持秩序打掃戰場的城主府紫衣衛,摸了摸避水問晴獸頸部的軟毛,“這一磨蹭天都快黑了,回去吧。”

避水問晴獸蹭了蹭她的掌心,抖擻精神往前跑。

“大人!”身後,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頗為凄厲。

正是被遺忘的秦樓。

西門龍錦摸了摸身下異獸的腦袋:“阿晴等等。”

避水問晴獸乖乖停了下來,轉過身子看向那個狼狽坐在地上、被燒得面目全非的男子。

此時的他全身焦黑,狼狽非常,哪還有之前半點風度和姿容。

他看着那個坐在異獸身上居高臨下望着他的女子,眼中滿是複雜,一時怨恨,一時痛楚:“為什麼要救我?明明我差點殺了你不是嗎?為什麼還要救我?”

西門龍錦搖搖頭,嘆息道:“你殺不了我的。”

“是啊,我只是低賤的凡人……哪裏就能殺得了您呢,無非是我不自量力,徒惹笑話罷了。”他低低地笑了兩聲,眼中卻是滾下淚來,“您當初就不該替我贖身,不該讓我有了不切實地的念想……我日日在臨淵城中盼着您回來,可是您一去就是五十年,若不是因為長老會,也許直至我死,都不會再有機會見到您吧……”他仰頭痴痴地看着她,然而被燒得面目全非的臉上露出這樣的神情看起來着實令人毛骨悚然,他卻似乎毫不自知,仍在絮絮地念叨着,“我擔心容顏變老,擔心您回來的時候認不出阿樓,便不惜一切代價得到了一枚定顏丹,如若不然,只怕今日大人見到我,便認不出來了吧……”

“你是在怨恨我不曾回來看你嗎?”西門龍錦看着他,目光如常,一點都不曾在意他那張可怕的臉,甚至微帶着歉意。

“他們答應事成之後贈我一枚可增加五十年壽元的延壽丹。”他搖頭,眼神迷茫而痛苦,“我已經快七十歲,經不起第二個五十年了……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西門龍錦微笑,目光溫柔:“你為自己籌謀,這原是無可厚非,只是也該小心些才是,黃泉幽冥火兇殘霸道,他們是料准了你會被一起燒死,所以根本沒有打算要給你延壽丹啊。”

秦樓怔怔地看着她。

“聞歌,取一枚延壽丹給他。”西門龍錦嘆了一口氣,輕聲道。

聞歌應了一聲,從腰間的儲物袋中取了一個小玉瓶出來,送到他面前。

秦樓獃獃地接過。

“你傷得不輕,自己多多保重吧。”西門龍錦和聲囑咐着,彷彿忘記了眼前這人便是害她遇到伏擊的罪魁禍首一般。

正說著,城主府的紫衣衛已經走了過來,見到西門龍錦,眾人紛紛行禮。

“五十年未見,難為你們還認得我。”西門龍錦笑着揮了揮手,又頗為和善地道,“看來未來幾天你們會很辛苦了。”

一眾紫衣衛內心腹誹不已,看到那頭威風凜凜的避水問晴獸,再看看這一片狼藉的戰場,這樣標誌性的坐騎和這樣可怕的破壞力,哪能不知道是這位大人回來了呢,想到未來為期十五天的長老會,眾紫衣衛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

“這是我的一位故友,被黃泉幽冥火所傷,還請諸位多加照拂。”西門龍錦說著,也沒有再看秦樓,只喚聞歌一同坐上避水問晴獸,便轉身離去。

聞歌坐在西門龍錦身後,不自覺回頭看了一眼坐在地上的秦樓,卻正對上秦樓的眼睛。

那是一雙極漂亮的眼睛,只是此時,他的整張臉都毀了,只剩那雙漂亮的眼睛,那雙眼中,是濃重的悲哀與絕望。

他緊緊地捏着手中的小玉瓶,臉上露出一個似哭非笑的表情來。

這才是西門龍錦啊,看似溫柔,其實比誰都無情。

避水問晴獸速度極快,幾息之間,便已將眾人遠遠地拋在了身後。

回到西門府的時候,已是日薄西山。

西門府的府門前,排着長長的車隊,一片車水馬龍的景象,熱鬧非凡。

“這是?”被堵在外頭進不去的西門龍錦一臉問號。

“……大約是來送‘道歉的誠意’的吧。”聞歌撫了撫斷掉一截的衣袖,笑道。

西門龍錦顯然已經將那樁事兒忘得差不多了,她有些無奈地看着眼前長長的隊伍:“阿晴,從上面進去吧。”

避水問晴獸仰頭長鳴一聲,騰空而起,躍過長長的車隊,徑直落在了西門府的內院。

那一聲長鳴驚動了西門府外頭排隊交納道歉誠意的眾人,也驚動了西門府中的眾人。

“龍錦大人回來了!”

“是龍錦大人回來了!”

一陣混亂之後,內院的僕役跪了一地。

西門龍錦有些無奈地按了按額頭,還沒有等她開口,幾束光已紛沓而至。

光影落地,跪了一地的僕役們將腦袋垂得更低了,幾乎整個西門府的掌權人物都聚集到了這小小的內院,這些平日裏根本不會露面的大人物帶來的威壓令一眾僕役幾乎喘不過氣來。

“龍錦大人。”為首一位相貌嚴肅的清瘦老者微微彎下腰行禮。

老者身後的其餘幾人也隨之紛紛彎下腰行禮。

“祖父不必多禮。”西門龍錦淺淺一笑,又看向站在老者身後的幾人,道,“父親,幾位叔叔伯伯也請不必多禮。”

被西門龍錦稱為祖父的那老者直起身子,看向她:“龍錦大人可知,門外那些人是怎麼回事?”

“大約是因為冒犯了我的徒兒,心生不安前來道歉的吧。”西門龍錦眨巴了一下眼睛,坦誠相告。

那老者聞言,視線直直地看向站在西門龍錦身後的聞歌,眸中精光四射,冷意十足。對於收一隻除了美貌之外其他一無是處的魅狐為徒這件事,他一向是反對的,無奈西門龍錦已成氣候,他已經無法再左右她的決定了。

聞歌始終靜靜地站在西門龍錦身後,眼觀鼻鼻觀心,一動不動,彷彿絲毫沒有察覺到那冰冷的視線般。

“長老會明日便開始,龍綿大人回來得着實有些晚了。”收回視線,那老者一臉嚴肅地開口。

“這些年我四處遊歷,又不小心被困在一處秘境好些年,直至一個月前才僥倖逃脫,這便日夜兼程地趕了回來,本來上午就該到了,只是在城裏又遇上了柳家的伏擊,這才耽擱了。”西門龍錦微笑着解釋。

“柳家。”那老者眼睛眯了眯,殺氣四溢,“那樣的跳樑小丑也敢對西門家下手,看來柳家是安穩太久了。”

西門龍錦微笑:“是。”

見她贊同,那老者便冷聲道:“既然柳家膽敢跟我西門家過不去,那便讓他們嘗嘗招惹了西門家的下場,阿海,吩咐下去,不惜一切代價剷除柳家。”

“是。”那老者身後的一名男子躬身應道。

西門龍錦看向那個應聲的男子,眼神複雜。

西門海,那是她的父親,女兒遠道歸來,五十年未見,還真是冷漠得令人心寒啊。

“龍錦大人,龍吟居剛剛修建完成,已經佈置妥當,您就住在那裏吧。”那老者轉而又看向西門龍錦,道。

“讓祖父費心了。”西門龍錦微微頷首。

“嗯,明天便是長老會開始之日,還請龍錦大人做好準備。”

“是,龍錦明白。”西門龍錦應下。

那老者點了點頭,這才領着一大群人轉身離開。

西門龍錦目送着他們離開,直至他們消失在內院,這才伸了個懶腰,打着哈欠道:“走,去看看咱們的龍吟居。”

“是,師父。”

雖然這麼說,但西門龍錦並沒有直接去龍吟居,而是先繞到了內院的玲瓏園。

“把紫雲丹和上回得的那一匣子養顏珠送進去吧。”她靜靜地在院子門口站了一陣,才道。

“……您不進去看看五夫人么?”聞歌看了一眼緊閉的院門,終是輕聲道。

西門龍錦笑了一下,搖搖頭:“不進去了,我怕嚇到她,你去一趟吧。”

聞歌只得應了一聲,上前敲了敲院門。

想來西門龍錦歸來的消息已經傳了出去,那院門只開了一條小小的縫隙,一個婢子探出頭看了一眼西門龍錦所站的地方,見她站得頗遠,這才戰戰兢兢地打開了院門,還未等聞歌開口,便道:“五夫人身體不適……”

“我不進去。”西門龍錦淡淡開口。

那婢子打了個寒戰,不敢開口了。

聞歌有些惱怒地推開她,大步踏進了院子,將東西送到,便出來了。

西門龍錦也沒有多留,轉身離開了玲瓏園。

“回頭把上一回在雲海得的那一件九天玄衣給龍蘭送過去吧。”去往龍吟居的途中,氣氛有些沉悶,西門龍錦頓了頓,忽然開口笑道,“上一次回來,她纏了我許久,說是想要一件可防禦可制敵的法衣,那個再合適不過了。”

聞歌有些氣悶地道:“她想要的東西可不止這一件。”

“說起來你倒提醒我了,龍蘭說過想要一個高級芥子空間,還有半年便是我們的生辰了,等長老會結束之後回一趟歸雁山莊吧,我給龍蘭準備的生辰禮物放在那裏了。”西門龍錦無視了他的吐槽,想了想又道。

聞歌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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