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無處告別
我和這個男人一起等在街邊花店的遮陽棚下,一場突然的大雨正橫掃這個城市。冷風裏有玫瑰枯萎的香。我站在那裏,看見他拿着摩托車頭盔向這邊跑來,穿一件煙灰色布襯衣。那時不知我們的方向是一致的,都是去趕赴一個婚禮。林和他的新娘在酒店裏有一場盛大婚宴。
我和花店老闆百無聊賴地閑扯,乾花看起來像木乃伊,沒有靈魂。
老闆笑着說,鮮花不好賣呀,放一個晚上就憔悴了。
那是因為它等不到來要它的手。我抽出一枝枯萎的玫瑰,對他說,它肯定已經等了很久。
那個男人微笑地看着我,饒有興味的樣子,但什麼也沒說。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在五個小時以後。
我從酒店的大堂走出來,他等在門口。
他說,我送你回去,你醉了。雨還在下,清涼雨滴輕輕打在我燥熱的臉上。他把車子開得很慢,我感謝他的沉默無言,讓我在他的背後,無聲地流下淚來。
凈是個漂亮的女孩子,濃密頭髮,一雙眼角微翹的眼睛。我那時是班上成績最好的女生,但總在上課時看小說。一天數學老師忍無可忍,叫我站到教室外面去。我獨自走到校園裏,操場只有陽光和鳥群。那是深感恐懼的一刻,所有的人都離我而去。下課鈴一響,看見凈飛快地向我跑過來,一聲不吭地看着我。我坐在籃球架下面,面無表情。
凈說,你真勇敢。
多年以後,我還是會不斷地想起那個瞬間。
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向門外走去,教室外陽光燦爛,而我的背後是一片黑暗。我的自尊和羞愧在那一刻無聲崩潰。
他把我送到樓道口。在拐角陰影里,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臉頰。好好睡一覺,好嗎?什麼都不要想。忽然感覺他什麼都知道。他的眼睛看穿我的角落。我推開他的手,向樓上走去。
看見林的時候,他正從隔壁的教室走出來。陽光細細碎碎地灑在他的黑髮上,那是一張明亮的讓人愉悅的臉。一直到死,我都是個會對美麗動容的人。那種疼痛的觸動,像一隻手,輕輕握住我的心。那時我十四歲。有很多場合我們會碰到,他是隔壁班的班長。傳聞很多女生都很喜歡他。他是那種溫和而潔身自好的男生,對誰都保持距離。
那時我是一個孤僻的女孩,不喜歡說話。有時會在黃昏的時候,獨自在操場上跑步。喜歡暮色瀰漫的大操場,廣大空闊,看得見天空中飛過的鳥群。我一圈又一圈地跑着,在激烈的風速中體會心跳的掙扎,直至自己筋疲力盡。
六年以後,林第一次來我家看我。他考上北方的大學,來向我道別。其間我們上了不同的重點高中,寫了三年平淡而持續的信。這是他的風格,謹慎的,緩慢的,但持久。
林站在院子裏。夏天的晴朗夜晚,風中有盛開的薔薇花香。他穿着一件淺藍的襯衣,肩上是飄落的粉白花瓣。我伸出手去,輕輕拂掉他肩上的花瓣。林微笑地低下頭去。我們都知道彼此不會多說任何言語。我們只是繼續。
校園的文史圖書館。那磚砌的老房子,有木樓梯,滿牆爬着的青苔。凈和我總是在上自修課的時候溜到那裏去。午後陽光如流水一樣,傾瀉在泛着塵土味道的房間裏。我們坐在高高的窗台上,望外面寧靜的操場,還有一棵很老的櫻花樹。春天,粉白粉白的花朵,開得好像要燒起來。在那裏,凈拿了松寫給她的信給我看。
松是班裏一個沉默寡言的男生。我們都很意外,他會寫這樣的信。
凈說,他和我想像中的人完全不同。
我喜歡那種笑起來邪邪的,英俊得一塌糊塗的男人。你呢?
我好像沒有想過。
我知道,你喜歡像林那樣的。你們兩個最會裝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你想過有一天,林可能會吻你嗎?
他會的。
你確信?
是,我確信。
林的信從遙遠的北方,一封封地寄過來。每次讀完信,我都把它夾在枕邊的聖經里。
這是我喜歡的一本書,每晚我都要翻開來讀上一段密密麻麻的繁體字才會睡着。林的信紙一直是有點微微發黃的很柔軟的那種。他用很長的篇幅告訴我他的單親家庭和他在童年陰影里成長起來的經歷。
我記得你的眼睛。我感覺你的靈魂會像風一樣,從我的指間滑走。但我還是一次次,惶恐不安地伸出我的手。語句在林的信里像花一樣盛開。我一遍遍地閱讀着它們,體會內心如潮水翻湧無聲的感動。
他打來電話,我正在電腦上趕寫稿子,忙得天昏地暗,一邊還放着很吵的音樂。
你在開舞會嗎?他說。
沒有,我很忙。
想請你聽音樂會。
我不喜歡聽那種一本正經的東西。我喜歡這種。
我把話筒放到音箱邊,想着他肯定會嚇一跳,忍不住笑了。
果然他在那裏說,你真是個小孩子。
有空我打給你,好嗎?我說。
好。
我感覺到他的耐心十足,可是我對他並無印象。很長的一段日子裏,我過着異常平靜的生活。上班對着電腦工作,下班對着電腦寫稿。一份電台的兼職做得很辛苦,每天都要給節目拿出一沓稿件。沒有任何時間再空出來,認識男孩,和他們約會。喜歡的休息就是拉嚴窗帘,在房間裏睡得不省人事。漸漸地,喪失了語言。
和一個陌生的男人一起聽音樂會,不停地找話題,對他微笑,或者做個好聽眾。不管如何,是一件讓我感覺疲憊的事情。我記得他的手輕輕觸到我的臉的感覺,他說,什麼都不要想。我只不過曾在這個陌生男人面前流下淚來。輕易地,在一個下雨的夜晚。
如果沒有了眼淚,心是一面乾涸的湖。
記憶中一場大雪。大朵大朵雪花在天空中飄落。兩個女孩趴在窗台上,屏住呼吸。凈說,不知道以後我們會如何。那時她們十六歲,即將考高中。凈說,不管如何,我們都不要分開。想想看,等我們三十歲的時候,一起在公園裏曬太陽,織毛衣,我們的小孩在草地上玩,就和我們一樣好。
窗外操場,整個被紛揚的大雪覆蓋。
松撐了一把傘,固執地等在樓道口。
凈皺着眉看了看他,我們從另一個出口下去。兩個女孩悄悄地溜到樓下,一出校門就笑着尖叫着向大雪奔去。凈在大雪裏臉凍得通紅,她突然緊緊地抱住她,答應我,永遠和我在一起。
我想像在他的面前再次無聲地崩潰。我要告訴他我內心所有的不舍和恐懼。陽光刺痛眼睛。諾言和深情,沒有出路的潮水,一次次淹沒我。讓我喪失着自由,感覺窒息。現實中,我只是一個長期不接觸陽光的女孩,寫稿至深夜。所有的想像變成心底潰爛的傷疤。
放假回家,林來看我。我們出去散步,漫長的散步,沿着河邊空闊的大路,一直走到郊外田野。夏天夜空繁星燦爛,涼風如水,空氣中到處是植物的氣息。我們走着,沒有很多的話,也不看彼此。在稻田邊的田埂上,坐下來休息。夜色像一張沉睡的臉。
林說,我一直都想有一天能夠有一個農場。我們在一起,你生很多小孩。每天早上圍坐在餐桌邊,等着我煮牛奶給他們喝。
我聽他說,看他把我的手輕輕地握住,然後一個手指一個手指親吻過去。那是我們最美好的時光,我知道。發生的同時就在告別。
他的電話在深夜響起來,還不睡覺?
失眠了。
你要好好睡覺。女孩子這樣對自己不好。
你幹嗎?
真是任性。他在電話那端輕輕地笑。這個耐心的男人,毫不理會我對他的敷衍和反覆。我聽說過他為他的單位拉來巨額廣告的事情,對於這樣一個百折不撓的男人來說,這並不是奇迹。他通常一星期打個電話給我,提醒我和他約會。堅定而又不強求的機智。
我只是想見到你,相信我。
在酒吧門口看見他,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的樣子。平頭,銳利的眼神,煙灰色的襯衣。
他說,這裏有你喜歡的音樂。他突然有點無所適從,你居然搞得我很緊張,他有點奇怪地說。沒有一個女孩子會讓我這樣。
那是你心中有鬼。她對他說話向來毫不留情。音樂沸騰的狹小空間,每一張忽明忽暗的臉,好像都是一張面具,隱藏着殘缺的靈魂來尋歡作樂。只有音樂是真實的。潮水一樣涌動,把人思想淹沒。她要蘇打水,坐在吧枱邊,她等待喜歡的曲子。他看着她,她旁若無人的樣子,不和他說話就不發一言。
你是不是喜歡我?她轉過臉對他說,眼睛看着他的尷尬。
覺得你很特別,他說,覺得我們需要互相了解。
是嗎?她笑着。其實我是個特別無聊的人,你一了解就會沒味的。
那就讓我試試。
不記得是否曾幻想過喜歡的男人。他的頭髮,他的眼睛,他的氣息,他的聲音。我只知道如果他在,會在人群里與他相認。在命運的曠野里,也許沒有彼此的線索,只是隨風而流離失所,像飄零的種子。但是我的手裏還有大把的時間。在變得越來越老之前,在死去之前。等着與他的相約。等着他如約而來。
我不知道一個人的一生可以有多少個十年給另一個人。林畢業回來,我去火車站接他。我等在夜色中,看着從出口湧出來的人群,感覺內心惘然。那個薔薇花架下的少年,繁星燦爛的夏天夜晚,以及夾在聖經中的發黃信紙,維繫了我們整整十年的想像。回想它,好像是一夜空幻的煙花,無聲地熄滅。
我想,我也許從沒有愛過他。
我不知道愛是什麼。
就在那個夜晚,我意識到,我們之間沒有堅實可靠的東西。我們向對方惶恐不安地伸出了手,靈魂如風,卻從指間無聲地滑過。
他送她回家,堅持送她到門口。
那就進來坐坐吧,她打開門。滿地的書,雜誌,英文報紙,CD。一整個書架的書一直堆到屋頂。房間裏的一面牆擺滿暗色的木質相框,裏面是放大的黑白照片。她在福建武夷拍的山谷的晨霧,海面上寂靜的日出,鄉間田野上的有鳥群飛過的天空。還有她自己,坐在鐵軌邊的碎石子上,靠在咖啡店的玻璃櫥窗邊,窗外是暮色里的擁擠人群,在海邊的單薄背影,風吹起她的發梢和布裙。
他認真地一張一張看她的照片。去過很多地方嗎?
是,每年都出去。
她赤着腳坐在一堆報紙上,一邊翻着CD。
聽音樂嗎?
他看着她若無其事的樣子。他記得她的眼淚。那個雨天,她的臉貼在他的背上,雨水是冷的,而她的淚是溫暖的。
你應該過正常的生活。他說。嫁給我,我會讓你過正常的生活。我不會再讓你寫這些稿子,只讓你每天看看菜譜。給我做飯,洗衣服。每天早點睡覺,不許你失眠。
她沒有笑。她看着他把他的手伸過來,輕輕地放在她的頭髮上,像撫摸一朵花一樣小心。
那天你把那枝枯萎的玫瑰給我看,你說它已經等了太久。可是你遇見了我。
諾言,有誰能夠相信諾言。剛畢業的那段日子是無比壓抑的。想辭職,想離開這個城市,和父母爭執,突然對生活失望。請假半個月,去了嚮往已久的華山。爬上海拔兩千多米的華山絕頂時,天已黃昏。山頂上還有一個男孩子,拿着照相機在拍夕陽落霞下的起伏山巒。
我們都一樣背着龐大的登山包。山頂上也就我們兩人。天空已變成灰紫色,一隻黑色的鷹不停地在我們的腳下盤旋。
喝點酒嗎?他從包里拿出兩罐啤酒,慶祝一下我們來到了華山。
坐在山頂岩石上,我們喝酒,沉默觀看夕陽,直至群山沉寂,夜霧升起。不記得說過更多的話。分別時,他才突然說,在美好的東西面前,你的感覺是什麼?
我說,是痛。
為什麼?
痛過才會記得。
如果不痛呢?
那就只能遺忘。
在咸陽機場,空蕩蕩的候機廳里,我把明信片攤在膝蓋上,給林寫了最後一封信。林,我要走了。把明信片投進郵筒,我聽見心輕輕下墜。壓抑了整個青春期的幻想,華麗的幻想,原是這樣一場生命里的不可承受之輕。我再一次選擇了等待。
大三,和凈有了分別四年以後的第一次見面。初中畢業后,凈第一次來她的學校看她。她在重點高中,凈上的是職高。在操場邊的草叢裏,凈告訴她,她的父母在鬧離婚,家裏出了變故。松每天都到校門口來等我,他每天都來。陽光傾瀉在凈的臉上,好像一片淡淡的陰影。
就在那一刻,她們發現了彼此的沉默。也許都等着對方說些什麼,諾言也好安慰也好,但驕傲和猜疑,像一條裂縫,無聲地橫亘在那裏。生活已經不同。她們都是倔強和沒有安全感的孩子。
在下雨的街頭,凈在人潮後面向她張望。濕漉漉的短髮,抹了很紅的唇膏。漂亮的心高氣傲的女孩。顛沛流離的生活,父母分居,找不到工作。和松同居了三年,突然發現松在和另一個女孩來往。凈微笑地跑向她,她的手柔軟地放在安的手心裏,就像以前。
我們淋淋雨好嗎?凈雀躍的樣子。可是這是道別。她們都知道。凈已決定去北方。
我打了他一耳光,是狠狠地打。就當著那女孩的面。那時我就知道我們肯定是完了。我跑下樓,發現聽不到自己的心跳。沒有心跳。一片空白。
他高考落榜的那一天,下好大的雨。我在房間裏感覺他在門外,打開門,他果然淋得一身濕透。那時我過得很不好,父母徹夜爭吵,找的工作不盡如人意,只有他在我的身邊。我想我是在那一刻決定和他在一起。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愛上他。但是,我告訴自己,這就是命運推給我的那個男人了。沒有任何幻想的餘地。生活就是這樣沉重和現實。我第一次讓他吻了我。在大雨中,我們兩個都哭了。他說,我會一輩子對你好。我的一生只希望有你。他把我的嘴唇都咬出血來。
父母離婚後,我們同居。他去炒股票,日子一直不安定。我去醫院動手術,很希望他對我說結婚,把孩子生下來。可是,他說他得先找到工作。我不知道,他其實已經厭倦這份生活了。在手術台上,痛得以為自己會死掉。窗子是打開的,看見一小片淡藍的天空。我問我自己,這就是我要的愛情嗎?那雙男人的手,是溫暖的,也是殘酷的。他如何能讓我墮入這樣的恥辱和痛苦裏面。
凈看着安,她的眼睛睜得很大。但是,空洞得沒有了一滴眼淚。我一直幻想你會來看我。只有你才能給我那種乾淨的,相知相惜的感情。還記得那時我們擠在你的床上,徹夜不眠地聊天。醒過來你一直握着我的手。我們分手那段時間,我一直幻想你能來看我。可是我知道我們都不會這樣做。我們走不了一生這麼長。
在街頭,我和凈告別。
我說,我先走好嗎?在所有的分離中,我都是那個先走的人。在別人離開之前先離開他,這是保護自己唯一的方式。
凈說,好。她站在人群中,穿着一條人造纖維的劣質裙子,孤立無援。我輕輕放開了她的手,轉過身去。凈冰涼柔軟的手指倉促地脫離我的手心,就像一隻瀕死的蝴蝶,無聲地飛離。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我的頭髮上。我忽然想問他,你真的懂得珍惜一個還沒有老去的女孩嗎?她的夢想,她的疼痛,她所有的等待和悲涼。女人的生命如花,要死在采折她的手心裏,才是幸福。可是我們都還那麼年輕。還在孤單的守望中堅持。
我對林說,你愛她嗎?那是在市區中心的一個廣場裏,林給了我他的結婚請帖。是他單位里的一個女孩,執意地喜歡他,甚至和原來的男友分手。那時距離我寫信給他的日子剛好一個月。林在長久的沉默后,選擇了倉促的婚姻。
時間久了,終會愛的吧。林輕聲地說。我只是累了,想休息。我們在來往的人群里佇立。一些隱約的記憶在風中破碎。夏天夜晚的涼風,空氣中潮濕的植物的氣息,滿天星光。還有薔薇花架下那個肩上落滿粉白花瓣的男孩。我恍然伸出手去,卻看到手上的淚水,林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打在我的手指上。
在林的婚禮上,我看着他給那個女孩戴上戒指,轉過臉去親吻她。我的心裏寂靜。我們告別。我在人群中走着,繁華大街上的霓虹開始一處處地閃耀起來。在商店的玻璃櫥窗上,我看見我自己。
我的生活還是要繼續。日復一日上班,回家后對着電腦給電台寫無聊的稿子,一邊放着喧鬧的搖滾音樂。偶爾會出去旅行,邂逅一個可以在山頂一起喝酒看夕陽的陌生人。或者和一個對我的任性會有無盡耐心的男人約會。或者嫁給他,給他做飯洗衣服,過完平淡的一生。我漸漸明白我的等待只是一場無聲的潰爛。但是一切繼續。
學生會的會議上,我坐在角落裏,看見窗外的操場漸漸被暮色瀰漫。林的聲音,在空空蕩蕩的禮堂里迴響,伴隨着女孩宛轉的調侃和清脆的笑聲。人群中,林是英俊而神情自若的。他微笑着應對,機智溫和,有着優等生的矜持。我遠遠看着他,心裏那種溫柔的惆悵的東西,像潮水一樣輕輕涌動。可是我不動聲色。
林突然回過頭來問我,安,你有什麼意見嗎?我幾乎是狼狽地搖了搖我的頭,在眾人的注目下。我習慣了在他的鋒芒畢露下保持沉默。從小我就是喜歡在一邊察言觀色的女孩。可是我想跑到操場上去,寂靜空闊的大操場,暮色天空中有鳥群飛過。我想再次奮力奔跑,風聲和心跳讓人感覺窒息。在暈眩般的痛苦和快樂中,感覺和鳥一樣,在風中疾飛。
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