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最後約期

少年時,他最常做的一個夢是關於安的。好像一直在下雨。安的頭髮是潮濕的,水滴一點一點地,從她的發梢淌下來。她安靜地坐在那裏,孤單的,不知所措。他說,安,跟我回家好嗎。他突然感覺自己觸摸不到她。安抬起頭,她的臉像小時候一樣,總是習慣性地仰起來看他。天真的,沒有設防。

林。我的蝴蝶沒有了。她的手心裏是一隻空空的紙盒子,盒子上黏着蝴蝶支離破碎的殘缺翅膀。安的手指突然流下刺眼的紅色鮮血,她無助地把她的手藏到背後去。好痛,林。她輕輕地對他說。每一次,他都是這樣,喘息着驚醒。她好像是一個被不斷揉搓着的傷口,在時間裏潰爛。

她是在他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轉學來到他的班裏。老師說,安藍,對同學們介紹一下你自己好嗎?十歲的小女孩,站在那裏,孤僻地一聲不吭。長長的黑髮遮住了她的小臉,一直都不肯抬起她的頭。她那時是從城市裏下來,到楓溪的奶奶家寄養。

是他從隔壁教室里搬來課桌讓她用。她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紙盒子放進桌子裏。他說,這是什麼。她不響,只是抬起頭來看他。陽光下女孩的臉被照亮。那是他第一次看見她的眼睛,驚異地以為裏面有淚光閃爍。但仔細一看,只是很潮濕罷了。

很快他就發現了那個紙盒子裏的秘密。那是在上一節自修課的時候。大家很安靜地在做作業,突然有一隻蝴蝶飛出來,在教室里盤旋。接着兩隻,三隻……很快地,教室里就飛滿了斑斕的彩色蝴蝶。孩子們一下子就鬧起來,笑聲叫聲不斷,爭着去扑打。

當班長的他只能站起來代替老師維持紀律。只有坐在角落裏的她是一動不動的。他走到她面前,掏出那隻紙盒子,裏面還剩下一隻蝴蝶,在撲騰着翅膀。她仰起臉看着他,臉色蒼白,眼神卻是倔強的。他猶豫了一下,就把那隻肇事的盒子扔出了窗外。然後看也不看她一眼,就跑到前面去管束同學。

她的哭泣是微弱的。那隻皺巴巴的盒子早就破了。他站在她旁邊,手足無措。這個孤獨的城市女孩,幾乎從不對別人說話。他說,我可以帶你去捉蝴蝶。南山那裏有很多。她第一次對他說話。她的聲音異常地清甜。我只是想看一看,我不是故意的。她的淚水無聲地淹沒了他。

他們晚飯也沒吃,就一路跑到了南山腳下。田野空闊寂靜,暮色蒼茫的天空上,只有褐色的鳥群飛過。大片茂盛的蘆葦在風中搖擺。一條幽綠的小河緩緩地流向田野。稻田瀰漫著成熟中的清香。這裏距離小鎮的住宅區已經有點遙遠,遠遠地還能看見飄散的炊煙。

他說,晚上我替你做一個網兜。我們明天中午再來。現在好像看不見蝴蝶。

它們回家吃飯去了。她說,我們再走過去一點看看好嗎。我從沒來過這裏。

他帶她去了。然後在南山的另一個山坡下,他們發現了那片墓地。

全鎮所有死去的人大概都埋葬在這裏。一塊塊冰冷的墓碑豎立在漸漸聚攏過來的夜霧中,突然讓他有點恐懼。她在墓地里走來走去,白裙子像蝴蝶的翅膀無聲地掠過,一邊輕聲地念墓碑上的字。她爬到了一座墓的墓身上面去,嚇得他連聲叫她下來。他感覺她突然變得快樂和自由。她把從墓碑邊折來的紫色雛菊,一朵一朵地插到頭髮上去。

我喜歡這裏。她看着他,眼睛明亮得讓他不安。

南山是他們最常去的地方。有時候他們去爬山。一次次爬到高山頂上,看山另一側下面的村落和水庫。他們在一起不常說話。安在山上從不要林照顧她。危險的山崖,陡峭的坡道。她只是無聲地跟在他的身後,不讓他看她腿上、手臂上的血痕和傷疤。下山路過墓地,她總是會提出要玩一會兒。林就坐在一邊,看着她在墓碑之間跳來跳去。然後有一天,她對他說,她的父母離異,誰都不想要她。

林,等奶奶不在了,我就住在這裏。她說。我和蝴蝶一起住在墓地里。

他笑着捂住她的眼睛,不讓她說下去。她說話向來不羈。

漸漸地她習慣留在他家裏吃飯。林的父母都喜歡這個言語不多的女孩。有時她太累了,在他的床上睡着。頭髮上還插着各種小野花。直到她的奶奶來找,她還是睡着的。林就陪着她奶奶,把她背回家去。他記得她柔軟的身體伏在他的背上,辮子散了,長長的黑髮在風中飄動。然後像花瓣一樣,溫柔地拂過他的臉頰。

他一直都記得那個夏天的下午。他突然發現她的蝴蝶不見了。

你把它們都放了嗎?他向來不同意她捉蝴蝶。

沒有,我把它們埋了。她的臉上一片平靜。

什麼?你說什麼?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一隻蝴蝶死了。我害怕它們都死掉。還是趁早埋了好。

你可以把它們放掉的。

為什麼要放掉。它們是屬於我的。

他是這樣地氣憤。任何話都不想再說,一把就推開了她。

晚上她的奶奶找到他的家裏,說她沒有回家吃飯。天下起雨,她的白裙子在夜色中輕輕閃動。他找到她,她的頭髮潮濕,坐在墓地一塊石階上,手裏拿着那隻被他扔掉過的破盒子。抬起頭看他,他看到她眼睛中的淚光。他突然明白了她的內心。他把手輕輕蓋在她的眼睛上。

我以後再也不會捉蝴蝶了。林。我把它們埋在這裏。她給他看草地上的一個小土丘。她的手指上都是泥土。好像很多血,她晃了晃手指。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裏,那雙手是冰冷的。他只能痛楚地看着她,那年她十四歲。

那天晚上,他把她背回來。他背着她穿過黑暗的墓地,雨水把他們都打濕了。她突然問他,林,為什麼有些墓碑上面刻着兩個人的名字。

因為他們生前在一起,死後也不想分開。

我們呢。我們死後是不是要分開。

你要我和你在一起嗎?

是。我們住在下面,還可以在黎明到來之前爬到南山去。

他忍不住笑了,卻發現她已經在他的背上睡着。

十六歲,她離開楓溪。奶奶病逝,她的一個叔叔要把她接回到城市去。在小鎮汽車站,他拿出一隻銀鐲子給她,上面有他自己刻的一隻粗糙的蝴蝶。

我一直想送一隻不會死的蝴蝶給你。他說,你會要嗎?

她把它戴到細瘦的手腕上,仰起臉對他笑。他用手蓋住她調皮的眼睛,不讓她看見自己的淚水。放開來,他的手心裏一片溫暖的潮濕。塵土飛揚中,汽車慢慢爬上了盤山公路。

她的信很少。每次他都是一個人爬到山頂,坐在他們以前常常爬上去的那塊大岩石上,看她的信。林,叔叔對我不好。我想離開這裏,到別的地方去。我已經開始掙錢,在一個酒吧里兼職唱歌。他們喜歡我唱。她的信里沒有地址。他只能寫寄不出去的信給她。安,我會考上大學,很快到你的城市裏來。請等我。他把自己寫的信輕輕撕掉,站在山頂看着風把紙片吹散。

她到他的大學來看他。他走出宿舍樓,看見她站在櫻花樹下,微笑着看他。春日午後的陽光如水流瀉,女孩的白裙閃出淡淡的光澤。他在陽光下突然睜不開眼睛。

安,他只能叫她的名字。

她笑着,笑着把她的手放到他的臉上,捂住他的眼睛。就像以前他們常常做的一樣。

他們真的都長大了。她告訴他她沒有考上大學,暫時也沒有找到正式的工作。在咖啡店裏,他看見她從555煙盒裏抽出一支,以熟練的姿勢放進唇間。

我現在要努力養活自己,林。我和叔叔他們沒關係了。

那你的父母呢。

不知道他們在哪裏。她做了個無所謂的表情。

晚上來聽我唱歌好嗎。她說,可能你不喜歡。但這就是我現在生活的方式。

他去了。那是一個很大的Disco酒吧。喧囂的音樂和煙草味令人窒息。她在中場休息的時候要唱三首慢歌。她穿一條細弔帶的短裙,長發半掩住臉,畫得挑起的眉,唇膏是發亮的深紫。她摸摸他的臉,就走上台去。一小束幽藍的光打在她的身上。她的聲音是清甜的,像一匹緩緩撕裂的緞子。台下舞池裏是相擁的人影,也許並沒有人聽她的歌。但她的確唱得很好。他發現自己的心是在痛着。他默默離開那裏。

晚上,他又夢見她。她離開楓溪以後,他常常做這個夢。她坐在墓地的石階上,手裏拿着被他扔掉過的紙盒子。抬起臉看着他,眼中有淚光。他輕輕地說,我會把你的蝴蝶找回來。安。他把他的手蓋到她的眼睛上去。然後流下淚來。

他把自己整個地埋入學業中,也許這是唯一出路。他也試着對她說,不要去那裏唱歌了。我有獎學金,我還可以出去做家教,做翻譯。讓我來負責你的生活,好嗎。

她笑着說,我一瓶香水就夠你做上一年家教。我的生活已經和你不一樣,你知道嗎。我是個隨波逐流的人,我會一直漂泊下去,停不下來。我也不知道我可以停在哪裏。她看看他的臉色,試圖逗他開心。我們再去爬山吧。還記得那次在山頂突然下雨了嗎。我們躲在灌木叢里,你叫我把頭躲到你的衣服里。我聽到你的心跳聲。我突然一點也不害怕了。

那現在呢。現在你還需要我的庇護嗎。

現在我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場大雨。還有沉重的人生。

他漸漸沉寂下去。清是一個有一雙流離不羈眼睛的女孩。她是突然對他說話的,晚自習結束,他正在校園的櫻花樹林裏抽煙。他看着她。在學校里沒有一個女孩敢對他說話,因為他的沉默。雖然幾乎每個女生都對這個學業優異的英俊男生滿懷好奇,但是清不同。清剛進來,是校長的女兒。他看到那張美麗的臉上,有一種他所熟悉的表情。倔強的,而又天真。

你知道些什麼。他說。

知道你在做一件無望的事情。她輕輕一笑。知道聖經里如何形容愛嗎。她說,愛如捕風。你想捕捉註定要離散的風嗎。

那年他大四,即將畢業。他想到外企去工作,也許那裏的薪水足夠他為她買一瓶香水。她不知道她的話傷他有多重。但是清勸他留校。她說,你的性格不適合到外面去奔走。我們以後都應該留在這個學校里。我父親希望你在這裏任職。他送她下樓回女生宿舍。在樓道口,清突然對他說,林,你想過嗎。有時候我們只能和自己同一個世界的人在一起。那樣是最安全的。

他說,你想說明什麼呢。

我想說明,我是最適合你的。她的眼睛認真地看着他。我會一直等到你明白為止。她俯過身來,輕輕地吻了一下他的頭髮,轉身上樓。他在那裏站了一會兒,然後回過身。他看見了她,很久沒有出現的她,靜靜站在櫻花樹下,微笑地看着他。

一切解釋都是多餘。他想她不會需要他的解釋。而他也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沉默中只聽見風吹過樹林的聲音,櫻花粉白的花瓣飄落如雨。

她說,我來看你,他們說你出去了。可我知道你在這裏。我等了很久。她走到他的面前,把他的手貼到自己的眼睛上。不要讓我看見黑暗,也不要讓我看見你的淚水。

他感覺到她的眼睛是乾涸的,手指冰涼。她的頭髮上都是殘缺的花瓣,散發著凄清的芳香。

他的眼淚無聲地滲入她漆黑的髮絲。

跟我回楓溪去好嗎?

她輕輕地搖頭,我已經沒有回頭的路。我走得太遠,回不去。

一個星期後,她去了海南。

他的痛苦沒有任何聲音。也許她並不愛他,他想。失眠的深夜,他獨自走到宿舍門外,看樓下的那棵櫻花樹,粉白的花瓣在夜色中隨風飄落。那個女孩不再出現。他心中的每一條裂縫,疼痛出血的,只能以往事來填補。他伸出手,感覺風從他的手指間無聲地掠過。

畢業留校后,他帶清回楓溪看望父母。黃昏,清在墓地發現他坐在那裏。野花在風中搖擺,暮色瀰漫的田野,他看着鳥群飛過。

她說,回去吃飯。我們明天一早還要趕回去。

林站了起來。他的手上沾滿泥土。你喜歡這裏嗎,清。他問她。

清搖頭。為何要喜歡這裏?我覺得很不安。

他笑笑。沉寂的心原來會喪失語言。他不再說話。

再見到她,他在大學已教了三年的書,和清訂了婚。那天是在街上,清在店裏試一件旗袍。他站在門口觀望着熙攘的人群。已經是深秋的時分,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飄落大片的黃葉。他隱約看見對面樹下站着一個穿白衣的女孩,一些清甜的笑聲在他心底響起。他穿過人群向她走去,看到她陽光下微笑着仰起的臉,恍若隔世。

林,好嗎。她的長發剪掉了,一頭亂亂的碎發,明亮的眼睛水光瀲灧。他點點頭。清的聲音在街對面響起來,她穿了一條鮮紅的緞子旗袍,找不到他。

我該過去了。他說。

好。她還是笑着。他轉過身,聽見心底所有被時間填滿的裂縫,一條條撐開。他的穿旗袍的未婚妻就在前面。他告訴自己不要回過頭去。再也不要回過頭去,生活已經平靜如水,還是要日復一日地繼續。可是他聽到身後她輕輕的呼喚,林。她叫他的名字。這是深藏在他心底的聲音。他幾乎是倉皇失措地回過頭去。

他不想知道她這三年的經歷。他只知道她又回到了他的身邊。孤單的,憔悴失色,沒有了長發。他像一隻鴕鳥一樣,把自己的懷疑和陰鬱隱藏起來。離開清的過程是艱難的,為此他放棄了大學裏的工作和一貫良好的聲譽。他們搬到公寓,他找到一份外企的工作,只想賺到更多的錢。一天忙碌繁重的工作之後,唯一的安慰是在回家的途中,想起待在家裏的她。

她買了一台舊縫紉機。在陽台上放滿了花花草草的盆栽,種了絲瓜和葡萄。餐桌上放着一大罐清水養着的百合。每天把他要穿的襯衣和西服熨得平平整整放在床邊。深夜他在電腦前寫E-mail給客戶,她給他煮熱咖啡。然後爬到他的背上去,揉亂他的頭髮,像一隻小貓一樣的撒嬌。有時候靠在他腿邊靜靜地看書。等到他做完事情,常常發現她已經睡著了。

他不知道這樣的生活可以持續多久。他知道她可以做一個完美的妻子,但在這種平淡安寧的氣氛下,她不羈流離的靈魂不可能停息。

也許他有時候期望她能對他訴說。她似乎藏起所有的傷口和往事。就像她十歲時和他去爬山,常常一聲不吭地跟在他的後面。從不向他求助。他發現自己在恐懼着,她靈魂深處的暗涌再次像潮水一樣把他倉皇淹沒。

她對他說,我想出去找份工作。

我的收入維持我們的生活應該沒有問題了。

我只想找份事做。她跪在地上擦木地板,我還會一樣地做家務,只想有空的時候出去做事。他沉默,聽見她抹布上的水滴一點一點地打在地板上。

他說,你能做什麼。

她的臉色變得蒼白。你所有的犧牲不斷地提醒我,我是有負於你的。可是我並不這樣認為,我也不需要提醒。你要我坦白和解釋什麼?我不想說。我的過去與他人無關。

他陰鬱地看着她。她甚至不願意讓他做一隻鴕鳥。任何時候她都可以為所欲為,而他除了等待和隱痛,無能為力。他走過去,一把拉住她的頭髮,把她拖進衛生間。淋浴噴頭裏冰冷的水激烈地噴射下來,他把她推到裏面去。憤怒讓他渾身顫慄。她倔強地掙扎着,一聲不吭。她的頭碰到了牆,血滴在浴缸外面雪白的瓷磚上。他強硬地制服住她。

所有少年往事中的自卑和無望。那個站在衣衫襤褸的鄉下孩子中間的城裏來的女孩,一塵不染的純白布裙。塵土飛揚的盤山公路。而他只能遠遠地看着她離開,在燦爛的陽光下淚流滿面。即使他現在努力躋身於這個城市,想為她做得更好,她始終是那個不需要他照顧的,桀驁不馴的女孩。

告訴我,你會感到痛嗎。告訴我,你有沒有感覺到過痛。他把她的頭拉得仰起來。激烈水流下,她只能閉上眼睛,她已經無法呼吸。她哭了。在恐懼和疼痛中,她尖叫起來。你一直都不願意碰我,你要我跪在你面前懺悔,讓我告訴你我在海南如何生活,我就是靠在酒吧唱歌,跳艷舞謀生。我就是無恥下流。

他狠狠地打了她的耳光。她的臉上都是血。她奮力掙開他,向門外跑去。

他找不到她。整整一個晚上,他在路上茫然而焦灼地奔走。她好像一顆水滴,消失無蹤。

他打了她。他想。他只是無能為力。終於覺得好像要躺倒在馬路上,走進一家小酒吧里,把自己灌得爛醉。

凌晨兩點,酒吧老闆對他說,先生,要不要我替你叫車回去。他似乎有些清醒過來。他說,我自己可以回去。付賬的時候,他問老闆,如果你十歲的時候愛上一個女孩,想想看,等到你快三十歲的時候,你是否還會繼續地愛她。沒想過。老闆對他笑笑。愛一個女人,最好只愛她一個晚上。

可是我會,他說,我會一直愛到自己的心潰爛掉,不再痛了,心也沒了。

那個凌晨,他又開始做夢。還是她十歲的時候,深夜背着她送她回家。她的奶奶提着燈籠走在前面,楓溪的碎石子小路是濕漉漉的。她的辮子散了,柔軟的髮絲水一樣地流瀉下來,輕輕地打在他的臉上。還有她熟睡中的小臉,貼在他的脖子左側。那一小塊溫暖清香的肌膚。

他背着她在昏暗的燭光中向前走。那一條似乎走不盡的夜路。他只能不斷地走下去。疲憊的,快樂的。他在黑暗中輕輕地笑,淚水卻是冰涼的。然後在暗淡的曙光中,他感覺到她回來了。

她無聲地伏在他的枕邊,我回來了,她低低地說,我走了一夜,無處可去。

他伸出手去撫摸她額頭上的傷口。他說,對不起。他們都沒有再說話。語言是蒼白的,深刻的糾纏和傷害已無法用任何語言和解。那是他第一次要她,她花瓣一樣的身體。在愛欲中,他的眼淚無聲地滴落在她的臉上。

我一直想要一個孩子。一個像你一樣的女孩。在你離開我的時候,讓她陪着我。他再次地要她。他無助地想觸及她身體裏面隱藏的靈魂。

她哭了。她說,你不該離開清的。我只會讓你痛苦。

是,我知道她適合我。但是在遇到她之前,我已經不自由了。

我可以讓你自由。

那大概是我死去的那天。他親吻她的淚水,我已經不想和命運對抗了。你是我這一生要背負的罪。我永遠都得不到救贖。

他太累了。昏昏沉沉地睡去,但是很快又驚醒。他突然有預感,她會離開他。安,他叫她的名字,尋找她的手。我在,我在這裏。她馬上抓住他的手。要乖乖地睡覺啊,她俯下頭看着他。她的臉就像小時候一樣,安靜而天真。

他說,你真的不會走了嗎。她對他微笑着點頭,輕輕地把手蓋在他的眼睛上。她的眼睛漆黑明亮,那是他閉上眼睛前看到的最後的一刻。

他一直到中午才醒過來。陽光從陽台灑進來,剛擦過的木地板是濕的,晒衣架上晾着他的洗過的襯衣,餐桌上的熱咖啡散發出清香。一大瓶的百合花上面有灑過的水滴。一切和每一天的開始一樣。但是她不在了。

他有時一個人坐在衛生間的地板上抽煙,一直坐到天亮。清來看他。他在家裏關了很久,地板上到處是煙頭和簡易食品的包裝紙。

請不要這樣。清輕輕地撫摸他的臉,她始終是要走的,她只是想到你身邊來休息一下。你留不住她。

他的眼睛定定地看着浴缸外面的一塊瓷磚,那上面還有她留下的黯淡的血跡。他說,不是的。

她的眼淚。她的疼痛。在她走投無路的時候,她向他企求過自尊和諾言。但是他摧毀了她。你知道嗎,我在打她之前,一直不願意碰她。那時她已儘力想做得最好,她想把她以前的生活忘記。可是我從來沒有對她說過,嫁給我,請做我的妻子。她是一個沒有任何安全感的人。但是我知道她無聲地希望過了。我讓她的希望破碎,我們都無法原諒和忘記。

他含着淚,羞愧地看着清。他不想讓她看見他的眼淚。清,也許你是對的,我們只有和自己同一個世界的人在一起才會安全。可是我們都是沒有選擇的。我只能等着她再次出現。

那個晚上,他又看見她。她還是坐在墓地的台階上,布裙,長發上插滿野花。很多蝴蝶停在她的身上,她的臉是笑着的。林,我和我的蝴蝶在這裏住,她說。天又開始下雨了,冰涼的雨水打在她的臉上,她的頭髮是潮濕的。

等着我。答應我這次要等到我為止。

好。她輕輕地點頭。

他心中的溫暖和慰藉一如少年時的心情。知道她會在那裏,不會離去。這是他們最後的約期,他不再感到恐懼。

一周后,他接到一份寄自貴州的郵件。裏面是他在她十六歲時送她的銀鐲子。即使她一再地離他而去,那個鐲子始終都在她的身邊。偏僻農村的小學校長寫信給他,告訴他她在那裏教了一年的書,死於難產。希望他能把她的小女孩帶走,這是唯一的遺言。

他看着那個日期,原來就是他夢見她的那個晚上。她真的是來與他告別和相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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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與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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