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夢境(下)
阿黎被關在蒼雲山的地牢之中,此時已是三月,正是蛇類蛻皮的季節。因着缺水,阿黎身上的皮粗糙的不成樣子。
自那日修真大會之後,陸吾一次也沒來看過她,她覺得有些失落,好像那個人已經把她給忘了。
恍惚中,她似乎做了個夢,夢裏又回到最初跟陸吾相依為命的日子。那段日子雖然短暫,卻充滿了快樂。
陸吾撿到她的時候,也是在她蛻皮的日子。那時她初初學會化形,全身的力氣都在化形時消耗殆盡,等到蛻皮才發現自己竟然連下水都做不到,便只能咬牙硬挺着在大太陽下堅持,就這樣不眠不休的堅持了數日,忽然有一桶冰水從天而降,淋在她的身上,她似是久旱逢甘露,拚命的吸收着身上的水分。這時,一道溫和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別急,不夠的話我再去打,湖裏的水涼,別把皮膚凍壞了。”
阿黎費力的抬起眼來看他,只見他一襲青衣,風姿勝雪。只一眼,便再也忘不掉。
陸吾來的時候,阿黎已經皺成一團,他命人拎了一桶水,將阿黎放進去,令她慢慢蘇醒。
阿黎睜開眼便看見端坐在窗邊的陸吾,他穿了一件天青色的道袍,倚在桌邊安靜的看書。她突然想起有一回,也是這樣燥熱的季節,陸吾翻來覆去的睡不着,便就着月光趴在桌邊看書,她卻像是感覺到了什麼似的,硬拱到他懷裏,一陣青煙,便化作了一個身姿曼妙的女子。那時候陸吾窮困潦倒,連頓飽飯也給不了她,因此她化作的人身纖細又瘦弱,別有一番動人的風姿。
陸吾本就年輕,又恰逢這樣燥熱的時節,便稀里糊塗的同她一番雲雨,沒有夫妻之名卻有了夫妻之實。
這些事已經過去很久很久了,阿黎不知道為什麼又會想起這個,只是眼下,她望着自己粗糙的皮膚,不禁有些難過。
陸吾知道她醒了,目光淡淡的望過來。他似乎也想起什麼,輕嘆一聲,略略抬手摸了摸她的頭,同她說了一個故事:
當年陸吾的爹是修真界赫赫有名的捉妖師,一手創立了蒼雲山這個修真界第一門派,卻在不惑之年突然逝世,大家都以為老掌門是突然惡疾,沒人想到這完全是莫雲一手策劃的,為了得到掌門之位,他不惜謀害了對他情深義重的林老掌門,事後更是裝出慈眉善目的樣子收陸吾為徒,甚至揚言要讓他接任下一任掌門,事實上卻在暗中陷害他,想要斬草除根。至於凌霜,根本不是莫雲的女兒,她不過是莫雲撿來擾亂大家視線的一枚棋子,讓大家誤會他莫雲對陸吾比對親生閨女還好,以此來洗清自己陷害陸吾,謀害老掌門的嫌疑。
然而莫雲千算萬算,卻沒料到陸吾和凌霜那麼小的孩子,卻如此早慧,早就洞悉了真相,卻一直默默忍耐着,直到莫雲終於忍不住出手,這才將計就計利用阿黎除掉了他。凌霜更是一舉揭露了莫雲謀害前任掌門的真相,整個修真界一片嘩然,只是,莫雲的死畢竟需要有人來背負,而阿黎,正是最恰當的人選。
阿黎心頭有些悶悶地,昂起頭看他:“你不要我了嗎?”
對上她亮晶晶的眸子,陸吾話到了嘴邊又生生打了個轉,出來的時候便換了一番說辭,他安撫阿黎:“怎麼會呢,屆時我會想辦法救你的。”
後來,陸吾果然沒有食言。不過一個多月的光景,阿黎便再次被帶出了地牢。彼時,陸吾已經成為了整個蒼雲山的掌門,一聲令下,天下俯首。但他卻對着阿黎笑的十分苦澀:“我雖然名義上是蒼雲山掌門,實際上並無實權,想要救你,還得說服一些元老。而這次凌霜被妖邪所傷,只有你的膽汁能夠救命,只要你救了她,我便有了光明正大放了你的理由,而凌霜也會因此死心塌地的支持我。”
阿黎知道,陸吾說得有理,心裏卻仍是墜墜不安。似是察覺到了她的擔憂,陸吾親親她的額頭,寬慰:你若是不願意,也無妨,我仍舊會想辦法救你出來,只不過要耽誤些時日罷了。”
陸吾到底還是顧念她的,如此,阿黎心底的最後一絲憂慮也蕩然無存,當即爽快的點頭,同意了去救凌霜。
凌霜對陸吾極好,整個蒼雲山裡裡外外無人不知的那種好。如今凌霜性命危急,全蒼雲山上上下下都在看着他,看他會如何對待這個視他如生命的女子。
阿黎到的時候,陸吾正神色複雜的緊盯着床上面色蒼白的女子,聽得她來,面上飛快的閃過一絲喜色。阿黎心頭一暖,她想,他仍舊是喜歡她的,只不過礙於情勢不便表露罷了。這樣想着,便覺得即使每隔一個時辰便要將即將癒合的七寸豁開,生生擠出膽汁也無妨。為了陸吾,沒有什麼事是不可以的。
只是,她卻是忘了,陸吾眼底那一閃而過的欣喜,也有可能是為著她能救凌霜。
阿黎雖然修行了兩百餘年,但其實天真爛漫的緊,像是凡間十六七歲的小姑娘似的,極為怕疼,偏偏凌霜的病非百年修為的蛇妖膽汁不可救,阿黎不懂醫術,陸吾說什麼她便信什麼。只是每日每夜七寸處的傷口剛有些癒合,便要再次被生生撕開,硬擠出一碗又一碗的膽汁,着實令阿黎有些承受不住。有一回,她疼得實在受不了了,便試着同陸吾商量,話剛開了頭,便被陸吾打斷,他像是極為高興,同她道:“就快了,再有幾日凌霜便好了,到時候我們就能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陸吾眼底的欣喜不似作偽,阿黎尚未說完的話便被生生咽了下去,再難開口。
就這樣持續了整整四十九日,終於有一天,原本來取葯的葯童卻沒有按時來,阿黎有些擔憂,不知是否蒼雲山出了什麼事,她想出去找人問一下,卻因為連日為凌霜供葯而元氣大傷,竟連下床的力氣都沒有。她想起陸吾似乎說過,在凌霜痊癒之前,她的膽汁一日都不能停,否則便會前功盡棄。但她又不確定,陸吾是真的說過這話,還是自己記錯了。阿黎只思考了一小會兒,便決定放棄這個問題。是不是說過又有什麼要緊,要緊地是,只要凌霜痊癒了,她就能同陸吾永遠在一起,再也不用提心掉膽的過日子,她喜歡他現在神采飛揚的樣子,對於阿黎來說,陸吾是天,是心中的白月光,是她一生的依靠。
興許那取葯的小童今日有事耽擱了也不一定,這樣想着,阿黎便心無旁騖的繼續按時抽取自己的膽汁,只是房間裏的膽汁堆了一碗又一碗,那取葯的小童卻沒始終沒有來。原本之前小童過來的時候總會給阿黎帶一碗活肌生血的葯,保證阿黎的生命安全,但現在小童不來,那被阿黎嫌棄難聞的湯藥自然也沒有,阿黎就這樣咬着牙堅持着,心中唯一的信念就是陸吾,直到她的身體再也承受不住這樣巨大的傷害。意識消失前的最後一刻,阿黎彷彿看見了當初那個風姿勝雪的青衣男子。
阿黎實在太累了,她似乎睡著了。夢裏,她又回到了很多年以前,跟陸吾相依為命的日子。
那時候陸吾剛被逐出師門不久,還學不會低下高貴的頭顱去做些餬口的活計,阿黎跟着他,日子過得一日比一日艱難。
有一回實在是餓得狠了,阿黎便偷偷去村子裏偷雞,那戶農家的男主人碰巧是個獵戶,見着阿黎也不害怕,只當她是比較大的蟒蛇,抽出斧頭一下砍在阿黎的七寸上,她記着陸吾說的不能傷人無法反抗,便只好拚命逃跑,等陸吾發現的時候,她的傷口已經很深了,卻還是昂着頭欣喜地將雞遞給陸吾。陸吾顫抖着雙手烤了雞想要餵給她,她卻因為傷口太深而無力吞咽,陸吾便去河邊打了水,煮了一鍋半生不熟的雞湯餵給她吃。陸吾看着她艱難的吞咽,目光心疼極了,終於忍不住將她抱在懷裏發誓:將來一定不會再讓她經歷這種苦楚。
阿黎是被陸吾如今的侍從喚醒的,原來那日葯童沒來是因為凌霜醒了,但卻沒有一個人記得通知她,等到陸吾記起來的時候,又因為蒼雲山的大小事務纏身而脫不開身,便因此派了侍從過來。
那侍從態度傲慢,交代完前因後果,給阿黎留下兩隻田雞便走了。阿黎圍着田雞轉了兩圈,她七寸處的傷口很深,又因為抽取了太多的膽汁而過度虛弱,根本想不開嘴去吞咽田雞。
阿黎病了,七寸處的傷口化了膿,連帶着喉嚨也又腫又痛,她吃不下東西,便只能喝點水充饑。自那日侍從走後,便再也沒有人來看過她,她似乎被整個世界遺忘了。
才是深秋,但她的身體太虛弱了,不得不提前進入冬眠。這個冬天的風雪又冷又深,照的阿黎的夢中也荒蕪一片,滲進了無邊的寒意。
凌霜尋到她的時候,阿黎已經被凍成了冰塊,渾身上下冰冷的緊。凌霜便命人燒了一屋子的炭火將她生生熏醒。
阿黎睜開眼,便看見凌霜志得意滿的笑。她說:“小蛇妖,謝謝你的膽汁。”阿黎望着她猩紅的嘴唇,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凌霜沒有給她太多疑慮的時間,她直截了當的當著阿黎的面吩咐下去:“陸吾受了傷,一定跑不遠,加大搜索力度,若是實在找不到,就放消息給他,就說……”凌霜說道這裏,頓了一下,爾後繼續道:“就說蛇妖阿黎在我手上!”
侍從恭敬的高聲應諾然後退下,而阿黎此時才明白過來,自己竟然成了凌霜威脅陸吾的武器。
“你在幹什麼!為什麼陸吾會受傷?你怎麼能對付他!你知道他有多在乎你嗎!”阿黎憤怒的大聲質問,卻只換來凌霜的一聲嗤笑。
“他在乎我?”凌霜輕蔑的笑了笑:“不過是互相利用,各取所需罷了。既然除掉了莫雲,憑什麼那個位子只能是林家的人做,我倒是也想坐坐看!”
恰在此時,侍從前來回稟,說是抓住陸吾了。凌霜下巴一抬,示意:“走,去看看。”臨走前還頗為體貼的讓人把阿黎也一併帶去。
陸吾被綁在地牢的柱子上,渾身浴血,幾欲氣絕。阿黎只看了一眼,心就顫抖得不成樣子。她想起上一次,也是在這裏,陸吾亮着一雙眼睛痛她說:“阿黎,我一定會救你出去!”口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那麼這一次,就換她來救他好了。阿黎抹了一把眼淚,轉身盯着凌霜:“你的命是我的膽汁救回來的,你不過是想要掌門的位置,給你好了,只要你放了我們。”
凌霜露出一絲玩味的笑:“你這蛇妖倒是有些意思,你拿什麼來保證你們不會回來報仇呢?”
阿黎一時語塞,復又昂起頭,眼神兇狠:“你若是放過我們,我保證我們絕不會來複仇,但你若是殺了他,我就是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凌霜像是聽到什麼好笑的事情,肆無忌憚的放聲大笑起來,她一邊誇張的笑着,一邊斷斷續續的說:“小蛇妖……就算我放過你們,你怎麼救活他呢?你看,他就快要死了……”
陸吾!此刻阿黎滿心滿眼只有一個陸吾。她看着他漸漸減弱的呼吸,心急如焚。突然之間,她想起之前自己用膽汁救了凌霜,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的膽汁也可以救陸吾呢?
這樣的念頭一生出來,阿黎便剋制不住割開七寸的手,她先是將剛剛長出嫩肉的傷口割開,生生擠出膽汁,在看到陸吾動了動嘴唇之後,便乾脆將蛇膽分出一半,直接喂到了陸吾的嘴裏。
漸漸的,陸吾又有了呼吸,阿黎喜極而泣,不斷的叫他的名字,讓他撐住,很快就沒事了。
他的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微動,似乎想要說什麼。
“你要說什麼?”阿黎小心翼翼的俯下身子,耳朵貼近他的唇,認真的聽他想說的話。
他的聲音輕如細絲,阿黎卻聽得真切。他說了三個字。他說:“對不起。”
這是陸吾第二次對她說這句話,第一次是她偷襲莫雲的時候。
來不及起身,甚至連眼角的淚水都來不及收回。陸吾的手已經狠狠地插入了她的七寸處,緩緩的掏出了她另一半的蛇膽。
彷彿一場黃粱美夢,此刻忽然清醒。
陸吾虛弱的站起身子,說傳言上古大神女媧一族,人首蛇神,妖膽能治百病,活萬民性命。捉妖師得之,可窺天道。
陸吾眼神複雜:“阿黎,你如今還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么!”
凌霜飄然上前,低頭俯視阿黎,嘴角露出輕蔑的笑意:“原本他是不知道的,但我從第一次見到你時,便對你有所懷疑。我故意受傷試探你,才終於確認了你的身份。怎麼樣,他沒有讓你失望吧!你瞧,和天道比起來,你當真是一文不值呢。”
感受着生命之源的飛快流失,阿黎遠遠的看着陸吾,倏忽笑出了聲。
從前身為蛇妖的時候,阿黎的記憶一直不太好。如今,她的魂魄與身體分離,有些記憶卻忽然變得清晰起來。
她想起和陸吾初遇之前的事。那時她還不是蛇妖,更不是什麼女媧後人,她不過是三界中一普通的修行者,因為要感悟天道修為,因此脫去仙身,化凡下界。
凡人的世界,有山有水,有花有樹,有人有妖,當然也有捉妖師。
為了感悟天道,她化去肉身,將魂魄融入到一隻蛇妖身上,不想那蛇妖竟是女媧後人,因此在過程中出了差錯,造成記憶殘缺,法力盡失。
因着女媧後人的身份,她的膽汁,她的妖膽,她的一切都能夠令那個世界為之瘋狂。但她因失了記憶,卻不自知。
她以蛇身修鍊的那年,遇見了一個男孩。
彼時空山新雨後,春日的涼意絲絲縷縷的纏繞在空氣中,惹得人心痒痒的。就是那時,阿黎一眼便看見了那個衣衫襤褸的男孩。他背着大大的竹簍來挖草藥,一邊挖一邊都囔:“只要我不放棄,終有一天我定能煉製出最好的藥物,得到最好的妖寵……”
阿黎被他的執着打動,身軀一動,游到他身前,口吐人言:“等你煉成了,我做你的妖寵好不好?”
那少年似乎是被嚇了一跳,半晌方反應過來,目露激動:“好啊好啊,說定了,等我煉成了,你來做我的妖寵。”頓了頓,又有些不放心道:“你記好了,我叫陸吾,你叫什麼?”
阿黎咧嘴一笑,歡喜的跑遠了。
陸吾……
她在心底默念,不知不覺竟有一種綿長悠遠的感覺從心裏蕩漾開去。
所以後來,再次遇見他的時候,她便不顧自己的百年道行,毅然跟着落魄的他離開,由一個世外仙境,踏入這萬丈紅塵。
想到這裏,阿黎輕輕一笑,原來當初沒有忘記的人,只有自己。
莽莽紅塵,他們卻只能馬不停蹄地錯過。
清晨的山林升起了層層疊疊的霧氣,仙氣朦朧,縈繞於此,像是其中將有仙人要飛出。
陸吾從門口走來,穿過後院走到湖邊,那裏蹲着只黑色的貓咪,正是還沒化形的瞑暄!
陸吾走上前去,摸了摸瞑暄的腦袋,不由地輕嘆一聲。
旁邊伺候的童子忍不住多嘴:“師尊,阿黎師母的七世情劫,這算曆劫完成了吧?”
陸吾站起身來,抖了抖衣袍,嘆道:“不,還差最後一世!”
“那她下一世投的是什麼胎?”
“凡胎!”陸吾神君抿了抿唇,七世情劫,這裏,只不過是神仙下凡歷劫的鏡面世界,這一世的鏡面世界,阿黎做的是蛇妖,下一世則是凡人,她的下一世,是在碧霞元君祠里,做一個安守本分的看祠人。等到這一世圓滿,他的阿黎,就能回來了!
他愛她至深,是以就算萬劍錐心,他也要守着她,親自護着她一世又一世的輪迴。
春去秋來,一個又一個的盛夏,在他眼前呼嘯而過。陸吾還在等,一世復一世,他相信,等七世劫滿,她一定會再次出現在他眼前,春波碧草,百花深處,將他深深凝望。
然而,想像總是美好的,這一世,陸吾神君終是沒有等到她,也失去了重新擁有她的機會,因為原本這普通的一世,在凡間的一個深夜裏,顯得格外不普通。
在那個深夜,天界的碧霞元君下凡,看上了在碧霞祠中埋頭苦工的阿黎,三言兩語之下,便將她帶上天庭,做了門下的仙君,是為——宋紫仙君!
也就是……我?!
所以,讓陸吾神君惦念了數千年,始終無法忘懷的那個妻子,根本就不是孟夕瑤化成的那個女子,而是我!從始至終,上天入地,一直以來,那個人,都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