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會談
黎城的柳絮已經漫天隨意的飛舞,縱然四月霏雨傾城,也絲毫不能阻攔其聲勢。
尹府上下忙活了大半天了,祭祀禮於正午,眾人一一在廳堂焚香,撒酒,方才完畢。
親戚女眷們禮畢之後,自然去客廂歇息,不在話下。
尹嫻與阿鈿趕路來的慌忙,忙活了一上午,自然也想偷個空閑,才與尹夫人商議要離,卻被若梅夫人悄悄攔下。
“不知尹公此間是否方便...”
若梅夫人附耳於尹母,小聲說道了幾句,尹母臉色似有波瀾,隨即點了點頭,引着若梅夫人和知夏朝前頭走去。
“同我來。”
尹嫻見自己母親如此,且若梅夫人見她這個小輩在一旁,也沒有避嫌的意思,於是支開了阿鈿,也跟了上去。
尹母將她們一行人帶至尹老的會客廳,即書房。尹老忙完事務,總喜歡一人躲在書房之中,鮮被打攪。
尹母敲了敲門,尹老果然在內,清了清嗓子,叫人進去。
尹母引了引,卻拉住尹嫻。
“咱們母女倆終歸是避一避比較妥當。”
“哪裏的話,”若梅夫人笑道,“本就是家事,還請妹妹多幫襯,多些人也好定奪。”
“倒也是。”
於是尹母投還了一個笑,請若梅夫人先進了去,然後悄聲拉住了一旁的尹嫻。
“小孩子別亂說話啊。”
尹嫻嘆了口氣,“娘,我都這麼大了....”
尹府雖然近兩代從商,還算殷實,但是家規組訓不曾忘懷,一向還是以簡譜為本。
尹老的品味自然是依照先賢的書房樣式,才進門,便見桌上磊着翻得破舊不堪書籍。
唯獨顯得貴氣的也不過是那錦緞靠背,不過也像是用了多年,微微犯舊了。
尹老見若梅夫人面生,一時之間認不出來,只是眯着眼打量。
“老爺年紀大了,怎這般健忘吶,這是若梅嫂呀!”尹母連忙上前來解釋。
尹老拍了拍手,“原是嫂嫂!瞧我這老糊塗東西。”
才想奉茶賠罪,結果若梅夫人攜着知夏直接跪下。
這倒把眾人嚇的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了。
尹嫻連忙去扶,“大娘這是為何,大娘!知夏!快起來快起來。”
“嫻兒不用扶大娘。”
若梅夫人語氣堅定,聲音卻顫抖了起來。
“若梅同知夏,給尹公磕頭,只求尹公能幫忙救我夫君。”
“兄長他怎麼了?!”
尹老大驚,臉色已是十分不好看,要去攙扶若梅夫人的手就這樣停滯在空中。
“喬松他怎麼了?!我早就同他說過,煉丹求仙不是正道!”尹老說完便氣的直跺腳。“嫂嫂快些起來,同我細說。”
“若梅還有一事相求。”
“嫂嫂,跪着終究不是道理,叫外人看了,倒是我尹府沒規矩了,快起來說吧。”
尹母也看不過去,挽了挽自個兒的衣袖,也要上前去攙扶。
但若梅夫人已經額頭着地,連磕了數十個頭。
“若只是我一個人同夫君在觀中,自然是什麼苦都吃的得,可是知夏終歸大了,每日焚香求道終究不妥,如今若梅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還請尹公務必幫幫忙。”
尹母聽了這話,本想去攙扶的手,又縮到了袖子裏,看了看尹老臉色,與往常無異,頓時覺得自個的丈夫不開竅,便清了清嗓子道。
“嫂嫂哪裏的話,嫂嫂開口,哪有不幫的道理,不過嫂嫂此次下山,不能回娘家看看?我記得嫂嫂娘家也是名門大家,知夏還愁人照顧?”
“二十年前是大家,可此次下山我打聽了,娘家人投身那場戰事,當年倖存的也就幾位婆子了...”說完,淚已沾濕了衣襟,“而若梅在觀中苟活,是為不孝...”
聽到這番話,尹母縱使有千般不情願,也只得咽了回去。
最終,尹嫻還是將若梅夫人扶起,讓小知夏坐在了小板凳上頭。
難得知夏年幼,卻一點也不馬虎,只是正襟危坐嚴肅無比,叫尹老也不得多留意幾分。
“知夏今年得有七歲了吧。”尹老摸了摸鬍髯。
“八歲,”若梅夫人摸了摸小知夏的頭,“今年開了春了,八歲了,也該讀些書了。”
“我兄長也是可憐,老來得子,卻不寶貝孩子,悶在觀里,的確不好。”尹老吹了吹茶,嘆了口氣。
若梅夫人只是低頭垂眉,有些失落地笑着。
“嫂嫂方才說嫻兒她大伯有難,可是...”尹母頓了頓,組織了一下措辭,“啊,只是聽聞最近煉丹傷了不少仙人,喬松兄長也該當心些。”
“若只是吞丹倒也罷了,他現在人兒是活的,神兒卻是死的。”
聽若梅夫人這樣一答,尹老差點將自個兒的茶杯打翻。
“嫂嫂不能這麼說啊!兄長好歹是留洋的才子,最有見識的,當年若是老老實實同嫂嫂結了親,謀的一兩份官職也好差事也好,如今不要太得意。”
尹老的話語之中帶着惋惜,眼神里都寫滿了痛切。
“突然就落得這樣的境地,講的好聽隱居求道,實際上呢!最是開化的人,居然跑到深山老林的一個破道觀尋仙煉丹!荒唐!”
若梅夫人已用衣角摸了摸眼淚,“我不是不曾勸過他...”
“嫂嫂,”尹老也有些難忍,眼眶犯了些紅色,“你同兄長說說,若他願意下來,這尹府家產都是他的,本就是他的東西,我都還給他。”
“尹公...”
“老爺!”
若梅夫人同尹母同時叫出了聲,不過前者含淚搖頭,後者一臉驚愕。
尹母操持着整個尹府,大小凈出都是經由她手,這尹老最近可真是皮癢了,什麼話都敢往外頭說。
尹母抱怨着,只道這位統共見了不超過三次的嫂嫂,此番下山單純是拜訪親友,不想還是帶着目的的哩,真真是一肚子的壞水沒地方撒,小破道觀容不下這尊菩薩。
越是這樣想着,尹母看若梅夫人的臉色越是不屑和敵視了。
若梅夫人又一次想要同知夏一起跪下,被尹嫻一把抓住了手臂。
“二十年前,尹嫻剛出生,因此不曾見過大伯大娘,只是常聽父親說起喬松大伯當年英姿,神往得很。”
若梅夫人才想說話,尹嫻又道。
“父親也常說大娘是天底下訂好的大娘,嫻兒也對您尊重的很,還請大娘切莫輕賤了自己。”
尹母這下是徹底沒了氣,她只道尹老說的那番話,不過腦子,尹嫻會為他把關,誰知自己的女兒也“胳膊肘往外拐”,還去扶那對母子,叫尹母心中酸溜溜的,難受的很。
“可如今,夫君他...他什麼話也聽不進,原先還在山上走動,現在只是將自己鎖在觀中,寸步不離....”
若梅夫人就這樣抱緊了知夏,“本來還同知夏說說話,現在看到知夏便要往房間躲,像是厭惡一般,我提議要下山去給知夏尋個老師,他卻又不同意放知夏走...今日也是偷偷溜了出來...”
知夏低垂着頭,雖無淚水,鼻尖卻是紅紅的。
屋內的氣氛已經無比尷尬,眾人都不知該如何接過若梅夫人的話茬,沉默了良久,終於尹老喝了一口茶,慢悠悠打破了這樣的格局。
“兄長,果然還是忘不掉二十年前的那場仗么?”
尹老漫不經心說了一句,卻叫若梅夫人打了一個巨大的寒噤。
“當年,聽說兄長有個故人也去參軍了,沒回來,兄長也是因此才一直隱居,不知嫂嫂可知道內情,這樣,咱們也好想了法子去勸勸。”
若梅夫人朝天花板望了一望,隨即語調冷漠了起來,眼瞳之內也像是佈滿了稀碎冰渣子。
“不曾有故人之說,訛傳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