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涼侯回來了
天氣乍暖還寒。
汝南侯府西北角一處開滿桃花的院落,婢女幾人合力將布罩在桃桃花樹上,阻擋雨水的侵襲。桃花嬌柔,這麼一折騰簌簌落下好多,陷在泥水裏,很快潮濕骯髒。
婢女們都流露出惶恐的神色。
“都輕着點,別毛手毛腳不知輕重!回頭惹主子生氣我也救不了你們!”明珠一邊搭自己這邊的布,一邊不忘提醒下面人。
“是,明珠姐姐。”唯唯諾諾的答應聲,在雨中並不清晰。
明珠嘆口氣,信說這群新來的可真是笨拙。
這院子荒廢得長久,四年前才打理起來,一切透露着古舊和陳腐的氣息。明珠還記得,剛搬進來的時候到處都是雜草,長得比人高。水缸、花盆,還有很多被遺忘的雜物,都堆積在角落裏,蜘蛛網結的比菜盤子還大,把她噁心的差點把早飯給吐出來。
她們起早貪黑忙活了七天,才把這院子拾掇的能住人。但這裏的東西實在是太老舊了,舊到明珠時常能嗅到一股塵封已久的木頭味兒。只有在桃花花開的這半個月裏,她才能忽略掉。
這不像個年輕女子住的地方,像是那種白髮蒼蒼的老人,看破人世無欲無求,住在這地方跟它一起老。
“嘎吱——”拖長了的,陰鬱沉重的調調。
明珠心道我剛說什麼來着?
下一刻她意識到不對。
門開了?
她忙朝門口那裏看。
一個身着綢質睡袍的女子從屋裏走出來,睡袍是淡淡的杏色,看上去很滑,在雨天有些黯淡。烏黑稠密的長發及腰,一縷垂在胸前,臉是那種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唇色也淡,巴掌大的鵝蛋臉,眼珠烏黑。
冷清孤艷。
明珠腦子裏蹦出來這四個字。
她忘記主子是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了,四年前?好像沒有那麼早。
明珠笑迎上去,因為自己一身是雨所以沒去扶她,“公主出來做什麼?外面又是颳風又是下雨的,小心着了風寒。”
“我來看看花。”阮瑜嗓音淡淡的,出於天生,有一種安撫人心的柔,讓人懷疑她說話的時候是不是在笑。
但並不是,她微微蹙着眉,擔憂的看着受風雨摧殘的桃花。
“奴婢會把桃花都罩好的,公主回去歇着吧。”明珠再次催促。
阮瑜看了她一眼,表情猶豫。最後不知想到了什麼,微微撇了一下嘴就進去了。
*
傍晚,明珠和瑩珠一塊兒去伙房吃飯。伙房裏全是人,她們找了一圈沒找到地方,只能在旁邊等人家吃完。
“明珠、瑩珠!過來呀!來跟我擠一擠!”
明珠朝說話人的方向看了一眼,“切”了一聲外加一記白眼。
馥蕊堂的香雲,柳芙霜身邊最貼心的丫頭,臉上笑嘻嘻,卻是個不折不扣的人精兒。
瑩珠實在是餓了,拉明珠一把說:“難得她好心,咱們就去她那桌擠一擠,怎麼樣?”
明珠恨鐵不成鋼的捏了一把瑩珠的臉,“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
兩人在香雲左邊坐下,扒了幾口飯,忽然聽到香雲湊過來說:“你們知道了嗎?”
“知道什麼?”
“西涼侯回來了!戰功赫赫,回來還要加封呢!”香雲一邊說著,一邊觀察着二人的反應。
明珠的臉立刻就拉下來了,好長好長。
瑩珠的筷子“啪嗒”掉在了地上,兩隻眼睛直勾勾看着虛空,不知所措。
香雲得意的戳了戳碗裏的飯,笑道:“這消息都在京城傳了好幾天了,你們竟然都不知道。你們是人,又不是住在古墓里的鬼,偶爾也要出來透透氣的嘛。”
明珠差點被這小妮子氣死。
“我們要是鬼,晚上一定去香雲姑娘的屋子裏透氣。”明珠懟回去。
香雲心情好,聽到明珠這麼說只笑了一聲,“我就告訴你們一聲,別不識好人心。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儘管到馥蕊堂找柳夫人。”
“柳夫人?”明珠冷笑,“汝南侯府正經夫人只有公主一個,你家主子什麼身份也配稱夫人?你不懂規矩我來教你,應該叫柳姨娘。”
眾人對她們的拌嘴已經習以為常,垂眼吃着自己的飯,事不關己就高高掛起。
說起來,這汝南侯府也真是怪。
別人家都是主母拎着小妾各種撒氣,小妾們各顯神通鬧的家裏雞飛狗跳,男主人徘徊在正妻和小妾之間優柔寡斷。
相比之下,汝南侯府要安靜多了。
也不能算真的安靜吧,畢竟后宅里也斗的厲害,但是本該在旋渦中心的那個人,卻深居簡出待在侯府一處落魄院子裏養病。也不是侯爺罰她去的,畢竟她身份高,公主下降嘛,夫妻關係再差侯爺也不敢明面兒上得罪。
是公主大人自己要求搬過去的。
理由是嫌后宅烏煙瘴氣,打擾她養病了。
……
是挺烏煙瘴氣。侯爺剛襲爵那會兒還好,加上柳姨娘也才六個妾。後來每年一茬一茬的進來,跟選秀似的。
現在有多少?
記不清了,反正百個有餘。
公主大人從來都是不管事兒的,事情都是柳姨娘在管,久而久之大家就都喊柳姨娘為“劉夫人”,這確實是一種僭越。但柳姨娘沒有妻之名,卻有妻之實,大家都願意討好她。
公主嘛,很少出現,偶爾出玉苔院也是進宮看望父母,跟侯爺沒什麼交集。侯爺更別說,天天宿在不同的姨娘屋裏,時不時還會在外面眠花卧柳。被他看上的,隔段時間就該進家門了。
娶妾娶的跟玩兒似的。
柳姨娘每天忙着百號人的后宅,分身乏術,自然也沒精力斗。於是汝南侯府後宅里斗的都是些沒什麼斤兩的小角色,今天你拽一下我的頭髮,明天我踩一下你的鞋子。
說鬧也鬧,說靜……真的就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
就像明珠跟香雲拌嘴,這也是常態。說人家關係差吧,其實更像是拌嘴拌出了一種友誼。公主跟柳姨娘又不來往,底下人有什麼好較勁的呢。
果然她們已經把話題繞開了,香雲笑着告訴明珠和瑩珠白天裏姨娘鬧了哪些蠢事,飯桌上的氣氛漸漸愉快。
*
回玉苔院的路上,瑩珠惴惴不安的問明珠:“你說香雲跟咱們說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柳姨娘是真想幫咱們嗎?”
明珠端着臉不說話。
瑩珠扯了下明珠。
明珠一副“你傻呀”的表情看過來,說:“柳姨娘就是想把咱們公主趕出汝南侯府,指望蕭元吉給她扶正呢。但問題不在這兒,問題是,公主願意出去嗎?”
汝南侯就是蕭元吉,因為蕭元吉乾的不是人事兒,所以她們私底下都直呼其名表示不忿。
瑩珠腦子繞過這個彎,嘆氣,點了下頭。
“那,西涼侯回來的消息,要不要告訴公主?”瑩珠問。
“算了吧。”明珠面色惆悵:“反正也不會有什麼反應。”
*
天剛擦黑,汝南侯府外一輛轎子停下,一名年輕男子從轎子裏出來,撣了撣衣服前擺,滿臉怒容朝府里走。
侯府燈火通明。藉著燈籠的光,可以看清男子相貌清秀,但是眼下有較重的烏青,眼神渙散,顯得獃滯而又笨拙,嘴角朝下撇,身形消瘦。
一副縱慾過度的形貌。
蕭元吉進府之後又坐上轎子,一般這種時候他會報出某位小妾的名字,然後轎夫將他抬到指名的小妾的屋前。
“去玉苔院。”蕭元吉說。
轎夫以為自己聽錯了,多話問了句:“侯爺要去哪?”
裏頭人冷笑了聲,語氣詭異:“本侯要見髮妻,怎麼,不可以?”
轎夫不敢說話了,連忙跟夥伴一起抬起轎子,朝西北方向去。偌大的汝南侯府,玉苔院最北最偏,去普通小妾屋裏一盞茶時間就夠了,去那兒起碼兩倍。
*
轎子在玉苔院門口停下。
蕭元吉在轎子裏待的不耐煩,嫌轎夫走的慢,出來便一腳踹在轎夫腿上。那轎夫被踹的膝蓋一彎,吃痛跌倒在地。
蕭元吉看也不看一眼,走過去“砰砰砰”的砸門。
玉苔院跟別的院子不一樣,晚上不會有人來,因此鎖門很早。突如其來的砸門聲把丫鬟們都嚇懵了,心說不會是侯爺來了吧。
但,怎麼可能呢?
侯爺不去找那些嬌滴滴的妾室,來玉苔院做什麼?
門打開,竟然真的是蕭元吉站在門外,為首那丫鬟嚇了一跳,飛也似的躥開。
侯爺踢人的哎好眾所周知,她可不想觸這霉頭。
蕭元吉的腳剛抬起一半,被那丫頭跑了,抬也不是放也不是,原本就難看的臉色變得更扭曲。僵了一會兒跨過門檻踩在地上。
他狠狠瞪了丫鬟們一眼,徑直朝主屋裏去。
明珠站在門外看來人是誰,發現是蕭元吉,臉色立刻變了,轉頭朝屋裏喊:“侯爺來了!瑩珠、沁珠,彩珠你們來抵住門!”
說完這句話,明珠立刻把門帶上,繃緊精神嚴陣以待。
瑩珠三人迅速從座位上跳起,用身體抵住門,擔憂的問明珠:“你能打發他嗎?”
明珠說:“相信我。”
一年之中,蕭元吉總要犯幾次病,來玉苔院找茬。
回回明珠身居前線,負隅頑抗。
這已經成了玉苔院每年必備的一場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