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無名無姓非神非魔
她原是薔薇,沒有姓,只有名,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若是在鬧市的街頭大喊一聲‘薔薇’,指不定有十個八個女人回頭。而她就是薔薇,師傅說,她是由天界無念海的三朵薔薇花、兩滴永生泉水、三根上古龍骨和阿星所贈的一魂一魄煉化而成。因此她雖是花靈,卻渾為龍身,通曉騰雲駕霧呼風喚雨之術。然則這並不能掩蓋她非神、非魔、非妖、非仙、非鬼、亦非人的事實——她本就是不屬於六界的任一生物,她不過是師傅為了保護阿星才有意而為之的造物。
師傅說,浩浩江水留客止,於是她便隨之姓江;阿星說,‘蜜’乃花之淚,於是,她便叫‘覓’。
——“我姓江,你可以叫我阿覓。”
她卻從未告訴過阿雙,她的全名,叫做江不覓。
這一路向東,阿雙問過她無數的問題,卻從未質疑過她的回答是真是假。他曾經問過她,既然她能飛,為何不騰雲駕霧,高歌猛進,直達東海。她一笑置之,聲稱若長時間動用靈術,便會被神界發現,即刻捉拿歸案。
她並未告知他,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師傅與神界約定的日子,還有漫漫的三百多天可以消磨,她便不急着去東海送死。她並不畏懼死亡——生死一如射出的弓箭,在越過了至高點后,已如拋物線般下落,是萬物皆不可避免的結局,哪怕是壽比南山的神祇和惡魔——萬物皆有終,唯有直視死亡,才能戰勝死亡。
話說回小山坡上的夜談,江覓繼續說道:“撇去那些不談,因《一號條約》之限,師傅不得現真身之力,才選擇取迂迴之法,化符咒為力量,統稱為咒術。‘空谷’是他為了我這段漫長的旅行而創造,用來存放一些身上背不下的行李。”
“使谷空,成空谷,那你又是挖空了什麼來存放這些實物?”幾天來,他們采野果喝溪水,風餐露宿,江覓並未提起過這件事,想必是更了解自己后,才想着坦白。阿雙這麼想着,眼神已是黯然。
“唔……我有幾多不那麼愉快的記憶,全數被我掏空,置換成了虛幻,來放些對我而言真正有意義的、有趣兒的物什。”說到這兒,江覓倒因為幾分炫耀而興緻勃勃起來,完全沒有注意到阿雙愈來愈沉的臉色,“你看,這杜鵑花一如剛剛採擷,哪怕是我到了東海,也能看着鮮艷,多好。”
“在我的心裏,那片杜鵑林山花爛漫,永開不敗,是我永遠珍惜、永不會忘的真實。倘若你稱之為虛幻,稱手中握花才有意義,那我與你,道不同不相與謀。”
他就差說出那句“早日分道揚鑣才好。”
阿雙此時還說不清楚自己的所思所想,很久之後,他才想明白山坡上他想告訴江覓的話應是如此——你不珍惜的記憶,正是我求而不得的。記憶之於人的特殊,正是因為它五穀雜陳,既有悲傷也有歡愉、既有失落亦有昂揚、既有痛苦也有甜蜜、既有消亡亦有新生。人的一生,正是因為經歷過此前種種,才能真正釋然超脫,走進新一次的輪迴。
“阿雙……”江覓眼含清淚,目光灼灼,她驀得注意到了他一直掛在腰際的羽生結,只能長嘆一聲,“是啊,你是人,而我……”什麼都不是……“我因前路孤單,才硬是把你帶在身邊,許是難為你了。明日晨起,你去找你的翼州府,我去尋我的東海,我們好聚好散,如何。”
阿雙聽聞,又氣又急,叫道:“你不懂,我們最大的分歧不是因為你是神我是人,而是在於,我珍惜的東西你絲毫不在乎!我可以執着於追尋過去,也可以放手前行;但是,你只看得到前路,卻看不到我。”
四下登時寂靜。許是察覺到了‘龍女’的悲憤,隱然息聲。
江覓默然無語,只在心中悲泣。她用手背輕輕抹去淚水,梨花帶雨,看得阿雙心裏一揪……‘阿雙,是你不懂。我無名無姓非神非魔,我的過去無足輕重,而我的未來……我沒有未來了。我只有現在,和你的相處的每時每刻,都是我留給世界,最後的溫柔。’
……
這一夜更深露重,兩人各懷心事,睡得極淺,即使如此,待得阿雙睜開眼睛,天已大亮。他身邊空落落的,已無那個環佩玎璫嬌俏可人的少女,一時間少了她在嘰嘰喳喳,甚是冷清。他左顧右盼,只見得身邊落了一張紅色的符咒,正是江覓前幾夜用來維持溫度保護周全的咒術。他沉默着撿了起來,紙符一觸碰到他的肌膚,便生悶氣般化為灰燼,往天空飛升而去。
他突然很想她。想得心如刀絞,五內俱焚,恨不得直接從山坡上滾下去,天旋地轉,直直滾到山腳。
草長鶯飛二月天,拂提楊柳醉春煙;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
阿雙獨自一人,徒步走在平原之上,一步一步,固執地依舊往東邊行去,從清晨走到日暮,再從日落走到晨起。平原上,有幾個未加冠禮的孩童正在放紙鳶,飛燕形狀、蝴蝶形狀的紙鳶在天空中高高低低地飛着,給灰紅色的天空平添幾分活力。
阿雙駐足而立,仰頭不語,他在思索,不知是放飛之人給予了紙鳶上天的機會,還是手執棉線的人禁錮了紙鳶的自由。
正在這時,飛燕狀的紙鳶被刮斷了繩子,從天空中緩緩下墜,孩子們驚呼着往那個方向追去,而那個方向正是條江。
阿雙不由自主地往江邊走去,剛靠近水邊,忽的水面下伸出一根濕漉漉的水草,生拉硬拽,倏地一下把他拽入水中。岸邊孩子們驚叫着逃離。
水流湍急,無法呼吸,阿雙一直被拉到八丈之下,他只能眯着眼睛,從布靴里抽出匕首,去割水草。
噗啊啊……阿雙一口氣沒有憋住,將肺中的空氣吐出,又被水壓嗆了一口的生水。意識迷離間,匕首不僅割斷了水草,亦割下了一塊皮肉,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涼水,神智被激得清醒了些。
他仰着頭,髮絲在水裏上下漂浮,只見陽光形成的光斑之下,一條珍珠白色的巨龍正向他撲來。血紅色在青白色的水中一圈一圈漾開,與金色的陽光,形成一幅亦靜亦動的詭秘畫卷。
“江覓……”阿雙喜上眉梢,連連喝了幾口生水,意識漸漸褪去,眼前只剩一片黑洞洞的虛無。
從孩子們的角度,只見遠處江面上白光一閃,一條白龍從江水的方向一躍而起,盤旋着飛到空中,叼着一個人的后脖子,從半空中落下,放到草木之中。
江覓化身為龍,本是按照師傅吩咐,定期在人界留下些許氣息以示東去便於安撫神界。她離着西邊的小城越遠,引着神界的目光越遠,阿星和師傅才能得以隱藏,高枕無憂地藏到雲深霧繞的空谷之中。她並不知,這一叼一放,讓阿雙誤以為,無論她走得多遠,他們都會再次相見。
待得阿雙神智清明,睜開眼睛,陽光刺眼,他已是被救到了岸上。小白龍正用尾巴不知輕重地捶着他的胸口,差點把他的肋骨給捶成兩截。
“疼……”阿雙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氣,趕緊讓江覓住手。沒淹死就算了,要是死在江覓的手上,這到了陰曹地府可該向誰去伸冤去。他咳嗽了幾次將水咳出,才發現小白龍正齜牙咧嘴地將他圈在自己的龍身之間。
“江覓……”
小白龍睜着大大的眼睛,扭過頭來,直直地瞪着阿雙。一人一龍,相互凝視,風聲消失了,水聲消失了,一切周遭都煙消雲散,他們兩個痴痴地看着對方,彷彿過了千年萬年。
啪——
小白龍長尾入水,剎那間攪得江水滾滾,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深可見江底的泥沙。阿雙一驚,打了個哆嗦。
“不出來是不是?”龍身的江覓發出了少女江覓的聲音,着實違和。不過要是聽到是一聲粗獷的怒號,阿雙估計更不知該如何再與人形態的江覓對話。
不得已,一個水做的氣泡從江底上浮,落到地上。術士打扮的少男少女一個手執長劍一個手執長鞭,以防守的姿態,不卑不亢地面對着江覓。
“大膽妖魔,竟敢破壞水系,視水底生命為芥草,”陳秋蓮一抖長鞭,那鞭子便化作柳枝,向他們撲來,那柳條密密實實、枝枝節節地將一人一龍束縛,阿雙瞬間動彈不得,“我看你們還敢造次。”
“是草芥,不是芥草。”同門的師兄陳朗生握着長劍糾正陳秋蓮道,他的姿態上未曾鬆懈,言語上卻已放鬆下來。
江覓原本氣得通紅的眼睛逐漸恢復成草木般的綠色,她望着方才還平靜的江水,便沒有動。
“為何與阿雙為敵?為何要把他拽入深水之中?為何要稱我們是為妖魔?”
阿雙試圖掙扎,哪知那柳條裹得越來越緊,將四肢包裹得層層疊疊,只露出他的頭顱。
“因為你們就是妖魔,”陳秋蓮斬釘截鐵地說著,掏出伏魔燈,那跳動的燭火,分明指着他們的方向,冒着瑩瑩的綠光,“只有遇到妖魔,這伏魔燈才會被點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