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此去一別未有歸期
是春。
古庶城外,有一茶棚立於野道,茅草棚里,一傴僂的白髯老人正弓着背煮茶。草泥青磚砌起的老虎灶上,大鐵鍋中的熱水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水汽。灶中柴火噼噼啪啪的小小爆鳴聲,淹沒在小棚茶客們的談話聲中。此刻,枯草鋪滿的棚頂上,落滿了一群曬太陽的鴿子,白色的、灰色的、花色的,它們毫無倦意地從喉嚨里發出沉悶的‘咕咕’聲,給破敗的小棚,平添了許多生氣。
燒完的碳灰落到老虎灶最下一層的泥土中,火勢漸漸息弱。
老人搖着蒲扇,優哉游哉地轉動着手指,乾燥的木柴恰到好處地填滿了第二層將要燒盡的空檔,火勢恢復旺盛,茶客無人知覺。
鴿子咕咕地悶叫着。
老人面色如常,未卜先知般望向遠處,片刻后,只見一拉柴草的牛車緩緩從東而來。牛車上坐着一身着南蠻服飾的鮮衣少女,車轍聲響由遠及近,車輪滾動吱呀作響,引來棚內幾人的關注,又很快移開了目光。
伴隨着鈍鈍的聲響,牛車轉眼已到茶棚前。少女提起百摺裙擺,盈盈躍下,她手腳上的銀飾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她身着南蠻鮮麗服飾,色彩樸實而濃烈,其頭扎兩髻,因尚未出閣,身上叮叮噹噹得只戴了些方便活動的銀飾,平添幾分俏皮可愛。她迎着刺眼的陽光望向老人,未覺不妥,眼瞳在陽光之下,顯出淺淺的灰色。
少女的睫毛卷翹而纖長,圓圓的眼眸彷彿小鹿般濕漉漉的,透着些不甚機靈的傻氣,臉紅撲撲的,稚氣未脫,加之其走起路來搖搖晃晃、跌跌撞撞的,更帶幾分動物幼崽般的憨態。
原是無憂無慮的少女,卻是帶着一臉的憤懣和不舍。老人看透了她的心思,搖着蒲扇安慰道:“長亭十里,終有一別,有備而去,便好過猝然離別。傷離別有千般萬般,你若是挨個扎進去,哪裏忙得過來。”他活了這般綿長的歲月,看淡了生死離別、看淡了得失成敗,卻是依舊不會溫言軟語去安慰人。
“我怎麼能夠不傷心——此去一別天高海闊,生死渺茫,未有歸期——我……我捨不得阿姐啊,嗚……”少女梨花帶雨,三步兩步跑來,半跪着撲進他的懷裏。老人的身上散發著草木的芳香,溫潤含蓄間又帶着些輕快的辛香,完全不像是古稀老人身上會有的酸氣。
“阿星,”被稱作阿星的少女抬起了頭,淚眼迷濛地望着眼前的老人,“人性是以最大的努力,去保全身邊愛的人;神性則是做顧全大局的抉擇,以犧牲少數來成全眾生。阿覓此番東去,既是去贖墮天之罪,亦是為了拯救蒼生。她是我們的驕傲。”
阿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停止了啜泣:“那我們……還有重逢的機會么?”
“世間諸事皆是緣分。”
陽光透過枯草,斜斜照入。鴿子咕咕地低鳴中,阿星和老人的真身在陽光中顯露,不過是道行甚淺的小白鹿和行將就木的老白鶴。
忽的,草棚上的鴿子們撲簌簌地展開翅膀,盤旋上升,直至消失在金色的陽光之中。從地上仰視,細碎的陽光猶如碾碎的金粉,將一對潔白的鴿子緊緊纏繞,美輪美奐;而若倒立在烏雲中,將世界顛倒來看,便是一對黑色的鳥兒向著深不見底的九重天,不停地下墜,下墜。美則美矣。
——墮天龍女已按天帝命令,往東海約定之地而去,以贖弒神之罪。
見監視者飛離了這個是非之地,老人原本悲傷的臉才恢復了往日的寵辱不驚。他身上掩埋着的、打進肌膚、刻進骨骼的縛神鎖,露骨地浮現在空氣中,鮮血化作鮮紅的符記,隱隱綽綽,看不真切。鹿也好,鶴也罷,不過是一層皮。
他不要做無所不能的神。
他寧願做他要做嬉笑怒罵的人,有血有肉,去愛,去得到,和失去。
老人一晃身形,變回了原本風朗俊逸的形貌。阿星仰着腦袋,笑得甜蜜。
狸貓換太子,太子不自知。“老人”望遠,只願阿覓能夠一路順利。
此刻無風,阿星身上的銀飾卻叮叮噹噹響個不停,縛神鎖像一張紅色的網,密密實實地將她網住。她身上掛的為明鏈,原是無法掩藏氣息,所幸,她已割裂一魂一魄,因而可大隱於市無聲無息。瞬間,茶棚、茶香、鳥鳴,“老人”和少女,都瞬間消失不見,留下原地錯愕的平民,保持着端坐的姿勢,直直坐到了黃土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