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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省委副書記齊默然被中紀委“雙規”后,新上任的鐘超同志對省委班子進行了調整,讓佟副書記兼管齊默然原來的工作。河陽班子突發震動,已經讓佟副書記頭疼,可最困擾他的卻是另有其人。
車子在駛往三河市的高速公路上奔馳着,馬其鳴的心情仍然鬱悶難平。昨天到現在,馬其鳴的情緒始終處在一種似痛似憤的不平中,他做夢也想不到,省委會來這一手,把他突然從景山開發區副指揮的位置上撤下來,挪到三河去。這個決定太令他震驚,他幾乎無言以對。
馬其鳴認定,這跟半月前召開的現場會有關。
半月前,景山開發區在二號施工段召開現場會,省委佟副書記親自到場,陪同他的有開發區總指揮、景山市市長許大康,還有省建設廳、省計委等方方面面的領導。二號施工段是開發區示範工程,由曾副指揮親自抓,馬其鳴平常很少來這兒。市長許大康向佟副書記詳細介紹了二號施工段的建設過程,還無不得意地領着佟副書記參觀了新建成的開發區統辦大樓、科技信息城等。佟副書記看上去很高興,不停地對開發區的建設表示肯定。就在主客雙方露着輕鬆的笑容往會議廳走的一刻,馬其鳴突然指着不遠處被開發區工作人員強行阻斷腳步的人群說:“那兒發生了什麼事?”他這一問不要緊,市長許大康臉色突然變綠,表情近乎僵止。已經邁上會議大廳台階的佟副書記也停下腳步,看了許大康一眼,說:“過去看看。”
這一看,就把現場會的歡樂氣氛給徹底砸了。
被工作人員阻擋住的是聞訊跑來跟佟副書記討工資的民工,沒等佟副書記到跟前,他們便強行沖斷阻止他們的人牆,撲向佟副書記,聲稱要是今兒個不發清工資,就不讓佟副書記走人。許大康臉色由綠轉黑,一股焦火焰從他臉上撲撲冒出來。曾副指揮更是亂了手腳,沖手下厲聲說道:“快把人弄走。”當時佟副書記並沒發話,只是目光不停地在他們幾個人臉上掃來掃去。如果馬其鳴不要再添亂,或許事情的結局也沒那麼糟,偏是他按捺不住,指着領頭的民工說:“你過來,有什麼問題慢慢講,不要開口閉口就喊不活了。”
這一講,就把二號施工段長期拖欠民工工資的事情給抖了出來,現場會因此而中止。佟副書記責成建設廳立刻組織力量,調查此事。調查會上,馬其鳴再次向許大康和曾副指揮發炮,將他聽到和看到的諸多造假現象一一點了出來,氣得許大康直拍桌子。要說,馬其鳴當初擔任這個副指揮,也是許大康親自點了將的,怎麼就在關鍵時候一點兒也不給許市長面子呢?
馬其鳴自己也想不通,當然,他絕無給許市長故意抹黑的不良動機,他只是不願看到拿棍棒把民工像狗一樣打開的惡劣場面。他們討的,只是那可憐的一點點苦力錢呀!資金緊張是不假,但這能成為理由嗎?按他馬其鳴的理解,要是真緊張得連民工工資都開不出,這開發區寧可不建!況且,他也是副指揮,緊張不緊張他比誰都清楚。太黑心了!記得他當時就這麼沖許市長拍了桌子,把不滿和憤怒都拍了出去。
事後誰都說,他馬其鳴有點過,不該當佟副書記的面玩這套,更不該一個人出風頭,把開發區大家的功勞都給抹了。馬其鳴自己也有點後悔,沒想事情會鬧那麼大,佟副書記會當場停了許大康的職,而且緊跟着召開另一個現場會,將他在調查會上一激動說出來的諸多事兒一一做了調查,這才揭開了開發區不為人知的一面。
開發區怨聲載道,聲討馬其鳴的聲音比推土機的聲浪還高。馬其鳴預感到不妙,但他決然想不到,事情的最後結局會是這樣,開發區集體大換班,他本人也被調到三河市擔任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
我不服!馬其鳴心裏這麼重重地說了一聲。
這話他是昨天當佟副書記面說的。組織部長委婉地向他傳達了省委剛剛作出的這一決定后,馬其鳴首先想到的便是挨了一刀。就因為他比別的公雞多打了幾聲鳴,就因為他敢把脖子伸出來,快刀便架在了他脖子上。
佟副書記並沒有多作解釋,只是意味深長地盯了他一會兒,然後平靜地說:“派你到三河市去,也是省委反覆醞釀過的,開發區的工作固然重要,但你是學政法的,應該到更適合自己的位置上去。”
更適合自己的位置?車子裏的馬其鳴忽然笑笑,笑得有些悲涼、有些慘淡。
馬其鳴是西北大學政法系的高才生,畢業后直接分配在省委政法委,從秘書干起,一路干到了處長。佟副書記擔任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那年,馬其鳴被下派到一個縣當縣長,算是第一次接觸基層。他在那裏度過了兩年時光,剛剛體驗到跟省委大院完全不同的生活,一紙調令又將他抽回,繼續在政法委做事。那時候的佟副書記已成了省里的實力派,前程不可估量,馬其鳴小心翼翼陪着他,擔當秘書的角色。可是這個秘書卻老是惹事,總把一些不該捅出去的事兒捅出去,好幾次都弄得佟副書記很被動。馬其鳴至今還記得,佟副書記教誨他的樣子。佟副書記似乎永遠不溫不怒,但目光里卻含着不容你違抗的威嚴。他批評馬其鳴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啥時候你才能穩下來,幹事光靠激情遠遠不夠,激情是什麼,對成大事者,激情就是毒藥!
成大事者?馬其鳴搖搖頭,他壓根兒沒想過要成什麼大事,這輩子他只想按自己的心愿活。是的,自己的心愿。可馬其鳴越來越發現,這事兒有點難,尤其對一個誤入仕途的人,這種活法簡直就是折磨人。總有東西逼迫你放棄,逼迫你朝自己心愿相反的方向走。可馬其鳴不甘心!
甘心不甘心由不得他,就如同現在,儘管他十萬個不情願,還是乖乖地坐上了車,趕去上任。有什麼辦法呢?
馬其鳴苦苦地笑了下,想想自己走過的路,真是感慨萬端。
回到政法委不久,因為一件事,他惹起風波。迫不得已,佟副書記再次把他下放到縣上。這次是更窮的一個縣,而且點名讓他當縣委書記。馬其鳴自己倒不覺得苦,窮縣富縣對他來說,沒啥區別,他倒是喜歡那種自己說了就算的感覺。可是兩年後,佟副書記將他召回,不問青紅皂白,劈頭便訓。馬其鳴這次沒表現出恭順,而是很不客氣地頂起來。
我做錯什麼了?兩年裏我讓農民人均收入增長了三百多塊,救活了三家國企,修通了兩條鄉村公路,解決了長達五年的拖欠教師工資難題,難道這些你都看不見嗎?
佟副書記嘆了口氣:“當然,你說的這些都沒錯。如果單論政績,你應該受到表揚,怎麼表揚都不為過。可是,你犯了一個大忌。你不該不守規矩。你想想,一年內你撤換掉四十三位部局領導,把老縣長氣得都住了院。這還不算,你竟敢將一位名聲非常不好的交際花一步到位提到旅遊局長的位子上,惹得風波四起。這樣下去,你還怎麼干!”
交際花?馬其鳴驚愕地瞪住這位自己視做恩師的老領導,有點衝動地說:“連你也這樣想?她能幹,比起那些站着茅坑不拉屎的酒肉乾部,她不知強多少倍。我怎麼不能提拔她?”
能幹就提?佟副書記放緩口氣,語重心長地說:“我的馬書記,什麼時候,你都不要忘了,凡事都有規矩,打破規矩獨立行事,不是一個成大事者的選擇。”
“我不想成什麼大事!”馬其鳴幾乎是在沖佟副書記吼了。這一吼,他便被佟副書記徹底掛了起來,將他安排在政法委下面的一家政法雜誌里,當個副總編,算是過了一年多不痛不癢的日子。直到開發區挑選幹部,許大康找佟副書記要人,馬其鳴才又回到火熱的生活中。
想不到,這一次,他得到了同樣的下場。
“真是不思悔改呀!”佟副書記這樣恨鐵不成鋼地說。
“我就不思悔改。”馬其鳴像是跟誰鬥氣似地說。發現自己是在車裏,馬其鳴有點傷心地收回思緒,他真是捨不得開發區呀,原打算在那兒拼上命地干,把自己的才華和智慧全都融到開發區的建設中,真正建起一座富有時代特色和奮飛精神的新景山城。也不枉他在這片火熱的土地上走一場。
算了,一切都過去了,還不知等待他的三河市又是啥景觀呢。
手機響了,接通一聽是省委組織部部長,告訴他他們已到了三河。馬其鳴“嗯”了一聲,沒再多話。省委簡直就跟趕着鴨子上架一樣,昨天剛宣佈,今天就逼着上任,為示隆重,還特意讓組織部部長前來宣佈。這規格,怕也只有他馬其鳴能享受到。
車子猛地一抖,像是要從公路上彈出去。馬其鳴驚了一下,忙問司機怎麼回事兒?司機驚着聲說:“是一輛摩托車,橫穿高速。”馬其鳴探出目光,果真見一輛摩托飛揚而去。騎車的是一農村青年,頭髮被風吹得亂揚,像是很威風的樣子。他不高興地罵了一句:“真是不懂規矩,高速公路怎麼能亂穿?”
司機穩下神說:“這一帶的高速路都這樣,凡是經過村莊的地方,村民們都把護欄剪開,強行橫穿,已經發生不少事故了。”
馬其鳴“哦”了一聲,發現車子已到了三河地界。這片土地他並不陌生,當初在佟副書記手下做事,陪同他來過幾次。他對三河的印象是,典型的農業大市,經濟小市。人們的思想觀念就跟橫穿馬路的年輕人一樣,有一種自以為是的張揚。當然,他希望三河經過這些年的發展,能有所改變。車子又行了片刻,快到吳水縣城的時候,前面發生堵車,黑壓壓的車輛塞滿公路。司機嘆了一聲,緩緩將車停下。馬其鳴看看錶,現在是上午十一時,離他跟組織部部長約定的時間還有四十分鐘。他們計劃在十一點四十跟市領導見面,然後午餐,下午開大會宣佈。對這些程序,馬其鳴一向看得很淡,不就上任嗎,搞這麼隆重有何必要?
車子停了二十分鐘,還不見前面的車輛有動靜。馬其鳴有點不耐煩,讓司機下去看看,到底是車禍還是其他什麼原因。過了大約二十分鐘,司機惶惶地跑來,說不好了,馬書記,前面有人上訪。
上訪?跑公路上上訪?馬其鳴感到不可思議。
司機囁嚅着,沒敢馬上回答。不過,他的臉色很不好,像是受到突然的驚嚇,一片慘白。
“到底怎麼回事兒?”馬其鳴忽然預感到什麼,聲音銳利地問。
“是……是……”
“是什麼?”
“馬書記,有人打着牌子找你告狀。”司機總算結結巴巴地把前面的情況說了出來。馬其鳴聽完,果斷地跳下車,也不管司機在後面喊什麼,就往前走。果然,越往前走車輛越多,人也圍得黑壓壓的。除了被堵車輛上的人,還有四下跑來看熱鬧的群眾。馬其鳴走到跟前,就見路中間果真跪着一青年婦女,三十歲左右。雙手舉着一個紙牌,上面寫着幾個大字:求馬政法替我申冤。
馬政法?馬其鳴的眼睛被這三個字猛地一燙,腦子裏快速閃動,這女人是誰,怎麼知道我今天要路過?他往前擠了擠,才發現路中間還有兩位老人,像是夫婦。老頭手裏拿着厚厚的一疊紙,每駛過一輛車,就往裏面塞幾張。還隔着車窗問:“你是新來的馬政法嗎?”見車內的人搖頭,老人臉上露出很深的失望。不過,他像是很固執,非要一輛一輛地問過。正是老頭這份頑固,路上才堵了那麼多車。公路另側,老太太抱着一小女孩,也跪着,面前鋪開長長的一塊白布,上面寫滿黑字。馬其鳴擠過去,順着白布一看,心猛地就揪住了。
跪在馬路中間的女人叫蘇紫,一個很美麗的名字。他丈夫叫陶實,是個小車司機,因發生交通事故,被關進看守所,接受調查。萬萬想不到的是,丈夫陶實被獄霸活活打死在看守所。蘇紫到處上訪,要求嚴懲兇手,為丈夫申冤。她的眼淚灑滿了漫漫上訪路,可獄霸童小牛卻被無罪釋放,大搖大擺地走在街上。她怎能甘心?她不相信丈夫的血能白流,她不相信共產黨的天下會讓冤魂白白死去。可是,這世道,誰能替她做主?
又是一個冤魂!
馬其鳴看到這兒,吸了一口冷氣。這時他聽見邊上群眾議論紛紛,說蘇紫幾個月裏天天下跪,膝蓋都破了幾層皮,丈夫的事仍得不到公正的處理。“黑暗啊!”有人狠狠地嘆了一聲,轉身離去了。馬其鳴沒敢多待,悄悄抽身出,心事濃重地往回走。這一次他沒有激情用事,感覺自己就像逃開一樣,有點對不住跪着的蘇紫。可是,當著這麼多群眾的面,他就是挺身而出,又能給她什麼承諾呢?
承諾不是想做就能做的呀!
馬其鳴有點悲涼。
但是,他卻牢牢記住了“蘇紫”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