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火燒筋骨
天有些昏暗,明月照溝渠,軍帳內燈火通明,氣氛卻是有些低沉,沉得讓人心裏發毛,發酸。
一滿身鮮血的男子端坐高堂之上,兩側各一排將士端端正正,胸膛挺得筆直,如同一根擎天之柱,近二十人,只能聽到一側飛蛾撲火的嗤嗤之聲。
良久,寂靜一片。
端坐高堂的林將軍乾咳幾聲,打斷了沉靜的夜空,“大楚之軍,城外十里之處安營紮寨,危機重重,隨時都有夜襲的可能,諸位還是各抒己見,談談今後該如何是好?”
位於右側,最上端的一位束起白髮,滿臉褶皺的老者言辭爍爍,“敵軍宛如猛虎下山,兵強馬壯不說,氣勢恢宏,大勝之後,必然勇不可擋。反觀我軍,將士皆已精疲力竭,丟盔棄甲,根本無一戰之力,只能退,還要退得快,否則我等只怕是罪人也。”
一時間,盡皆是面色不甘,可是握着的拳頭,又緩緩鬆了下來,一身材魁梧,髮絲上沾滿血腥的偏將一把直接蓋在了案幾之上,砰的一聲,案幾直接從中間橫斷,案几上的吃食撒落一地,言辭激進,“怕他奶奶個熊,人死鳥巢天,不死萬萬年。十八年後,老子又是一條好漢,跟他們拼了。”
“坐下,老劉,你可以不惜自己生命,可別人的命你不能不考慮。”一位有些儒雅的男子,頭戴高冠,手中羽扇搖擺着,另一隻手順着山羊鬍。
“哼,你怕死就直接說,何必拐彎抹角,一個書生,幹什麼不好,也想來學打仗,也不知是誰出的餿主意。”老劉義憤填膺,猛的跳起,心中早已被怒火充斥,就連周身,也是冒着騰騰的火光,分外嚇人。
儒雅男子也不跟他稚氣,呵呵一笑,有些尷尬。
林將軍看了看眾人,有些心灰意冷,他知道,不管這一仗打不打,他都難逃厄運,丟盔棄甲,他國一聞,必然譏笑大晉,更何況如此恬不知恥的事做出來,天子會作何感想?大晉氏族會作何感想?會放過如此可乘之機?
不可寬恕的大罪是必然的,在他們的思想中,身為一國之將,你可以站着死,不可委曲求全,不可丟國人顏面,否則大晉如何立國?豈不成為天下笑柄?
“嘿嘿,你這傢伙,真不要臉,丟盔棄甲,丟盡大晉顏面,今日之舉,着實史無前例,創大晉立國百年之恥。”老劉嘲諷了看了幾眼上坐的林將軍,不屑的吐了口唾沫,一甩有些臃腫的衣袖,轉頭就走。
其餘人也是哀莫大於心死,對林將軍的同情憐憫,更多的是惋惜,正值風華正茂,年少得志,如今四十餘歲,已然官至正三品懷化大將軍,哪怕戰至一兵一卒,也不會有人敢說個不字,可如今,丟盔棄甲,乃奇恥大辱,滿門抄斬也不為過。
可其妹,貴為皇后,母儀天下,也不知能否保他一命?
林將軍看着眾人萎靡不振,也只能揮揮手,“既然無異議,明日退軍,我當一力承擔,散吧!”
林將軍帶着無奈,心情複雜,想起今日的決定,說不上喜悲,更談不上被逼無奈,也談不上愛兵如子,僅僅是因為那少年的眼神,那雙求生的慾望,更重要的是那女子,讓人魂牽夢繞的女子。
自己可以不惜命,可是他們可以嗎?這是他當時的想法,若不退,將士必將十不存一,屍山血海。不過看着低迷的帳營,心中甚是欣慰。
蹣跚着,穿過一個個燈火通明的軍帳,內里傳來稀疏的聲響,磨劍,擦槍,亦或憤憤不平,亦或低聲嗚咽,甚至高談闊論,在那大肆謾罵林走狗。
他都無動於衷,看着一個個佇立筆直的將士,雖然有些睏乏,可是心中的竊喜之色,那股劫後餘生的喜悅無以復加,他感到了深深的滿足。
明天開拔之際,他想再見一次那少年,那個清河郡的少年,那懦弱的少年郎,也不知怎麼的,心中始終有着困惑縈繞。
一個被全軍嘲諷的懦夫,見血就暈之人,在那一刻,在生死兩茫茫之時,竟然敢阻攔龍馬,阻攔前進的他。
些許沉重的步伐,在皎潔婉轉的月光下,印得越來越長,越來越亮眉宇間的英氣,咄咄逼人,這一刻,大將之風顯露無遺,若是旁人看到,必不敢與之對視一眼,必然弓腰低眉。
恍如隔世,一把拉起軍帳,看着有些嘈雜的重傷營,低低呻吟,偶爾寒蟬凄切,悲天憫人的一位老者正在那撫慰着哭泣的軍士。
龍行虎步,一入其內,威勢全無,有的只是筆直的腰桿,筆直的身影,單手扶在背後,四處打量了幾圈,眉宇一皺,頗有些無奈,殘缺的將士,退伍之後,本該有個好的歸宿,可是因為他,可能終身背上罵名,丟盔棄甲,丟的是大晉的顏面。
徑直的走向了寧闕,看着那還未曾乾涸的淚痕,嘴中的木屑,層層白紗包裹的臃腫的右腿,固定的如同象腿粗細,心中突然有些安心,那沉睡的模樣,讓他憶如昨昔。
“拜見林將軍”,李猴等人一看進來之人,皆是面色驚駭,連連單膝跪地,頭重重的磕在了地上。
“起來吧!”林將軍不動聲色,緩緩說道:“寧闕如何了?”
李猴身雖起,可是不敢與那股威嚴的氣勢相觸,身子依舊躬着,不敢抬起一絲,就連那眼中的餘光隱隱都有些震人心魄。
“寧闕已無大礙,不過痛昏過去了,要不我叫醒他?”李猴恭敬的說道。
林將軍擺擺頭,自顧自的往前挪步,身前的李猴連忙挪步,佇立一側,昂首挺胸,目光如炬,看着寧缺,有些艷羨,不過也只是想想而已。
林將軍站在病榻前,來回掃視了幾眼,將蓋在身上的被絮拉起到腰間,憋着那包裹的右腿,伸出滿是老繭的右手,握了握,一股赤紅的氣息掠過,呼哧一聲,火焰頓生。
一側的眾人看不明白,李猴心臟往上一拔,不由想起,莫不是林將軍有些後悔,想傷寧闕以泄心頭之恨,轉念之間,搖了搖頭,若是如此當著眾人的面,也太令人寒心了罷。
帳內,頓時鴉雀無聲,紛紛睜大雙眸,眼中一抹不可置信,關於寧闕勸退兵之事,早有耳聞,雖心頭不爽,可是皆是有些感激之色,此刻,竟然要當面被殺,心中有些悲涼。
星星火焰,濃煙裊裊,白紗上冒着灰不溜秋的的煙霧,火焰熊熊燃燒,越燒越旺,印在眾人面上,皆是面露驚疑,心裏打鼓,不知林將軍是何用意?
睡得死氣沉沉的寧闕聞到一股焦糊之味,心靈感應,陡然睜眸,應聲而起,看着右腿之上的烈焰,有些焦黑,大象腿已然嚴重縮水,將口中的木屑吐出,恐懼的喊着,“救命啊!救命啊!”
雙手直接朝左腿伸去,連連拍打幾下,好似風扇般,火勢越演越烈,心急如焚,仰面而看,顧不上腰間的被絮,屁股往前挪了挪,一個大大的擁抱,直接往林將軍腰身裹去。
林將軍淡淡一笑,不閃不躲。
寧闕死死抓住那沾滿血漬的盔甲,鐺鐺鐺,那崎嶇不平的獅虎形的雕文被敲出了聲響,“林將軍,救命,着火了,着火了。”
死皮耐臉的擒住那盔甲稍露的邊緣,一把鼻涕一把淚,印在上面,托着那半廢又不利索的腿。
林將軍笑了笑,不動聲色,雙目筆直,看着前方的飛蛾撲火,心中感慨萬千,不過有些欣慰之色,臉上浮現出几絲輕鬆。
一眾哭爹喊娘的殘兵在各自床榻上縮了縮身子,蜷縮成一團,害怕自己也落得如此悲慘的命運。
寧闕哭喊幾息,無法,再看其他人,俱都蜷縮成一個肉球,難免有些失望,不過腿部的焦糊味越來越濃,讓他心驚膽戰,左思右想,轉頭胡亂一陣看,雙手一把抓住被絮,隨後往右腳上包裹。
呼哧,印得臉旁發熱的火焰被裹入內里,不消片刻,一縷縷灰煙從被絮縫隙中飄出,寧闕臉上露出几絲輕鬆和喜色,還是不放心,又將被絮往右腿上裹了裹。
沒有熾熱的灼燒氣息,這才心滿意足的揭開被絮,不過臉上驚慌出的冷汗仍舊未乾。一股濃煙冒出,嗆得寧闕又乾咳了幾聲,縮了縮身子,看向林將軍的眼神充滿了畏懼。
經過剛才的幾息慌亂,他也發覺了此事的微妙,其餘人等皆是一臉懼意,對自己腿上着火置若罔聞,眼神都有意的避開,可見其火與林將軍有關。
可自己一個弱不經風的小蘿蔔頭,給林將軍惹了天大的禍事,若其有半分惱怒,只怕自己難以走出軍營。
“倒是有幾分急智,不過生性懦弱,手無縛雞之力,不堪大用,註定碌碌無為。”林將軍癟癟嘴,不屑的與寧闕對視了兩眼,看的寧闕手足無措的低下頭顱。
軍帳之內,靜的出奇,良久,林將軍看着尷尬的平靜,龍抬頭,轉過身子,朝外走去,身影挺拔,在微弱的燭火下,拉得越來越長。
寧闕看着越來越遙遠的身影,驚覺了什麼是的,沙啞的道:“林將軍,且慢。”
“嗯……!”
一道如同火眼金睛般的雙瞳投射而來,看得寧闕心中沒有一絲灼熱,相反,如同掉入冰窟窿,冷得拉了拉被絮,緊緊的護住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