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麾下炙(四)
錢小五於是放心。
自此以後,他發誓在這燕山便要一心一意地呆下去了。
溪墨與他們的屋子不差,還帶了一個小院子。雖然偏僻了些,但離集市不遠。芸豆兒打量了又打量,摸着木門上的花紋,對着錢小五道:“真正的,到了這裏,我的心裏才安逸了。”
芸豆兒全然安逸了嗎?
也不盡然。
她知道,孫姨娘和二少爺此番流落在外,也不知是死是活。她的心裏還是牽繫的。二人身無分文,離開史府,能行的路只有一個乞討。
芸豆兒想:若是她們一路西行,到了這燕山,遇到了怎辦?
大少爺會放一馬么?
她自然希望孫姨娘和二少爺都活着。一個與她有恩,雖然後來扯平了;另一個好歹將她收作了屋裏人,與她有過肌膚之親。
芸豆兒就是這樣善良。
錢小五是個粗人。看着芸豆兒低頭不語,只當她思念江城,反而過來安慰。“你看這裏都是齊全的,從此也就穩定了。我明日就去軍營報到,好歹我手下有人,大將軍見了我,一定不會虧了我。你呢,就在屋裏洗衣做飯,最好給我生幾個娃。”
芸豆兒勉強笑了一笑。
錢小五高興,一高興,又將芸豆兒抱着轉了好幾圈兒。
這邊廂,秋紋自然十分高興,若非有人,她已然要拉住溪墨的手了。小別勝新婚。
那雲詹也高興。
只是這高興中,還是帶了一點複雜心情。
周統領是過來人,一看便知,這進來的,在燕山也是一個人物,位置只低於寧北王。且他也看出來了,這秋紋姑娘便是這二號將軍的心上人。他的心裏,再次想起了守在老家的妻兒,一絲沉重的愧疚感湧上心頭。
“溪墨,此番可還順利?”
溪墨點了點頭。
他看着周統領,見他身上的衣着打扮,已經猜出了來歷。此人該是個頭兒。此人領着敢死隊的人,就是來燕山挑釁的,大將軍何以要招待他吃飯?
況秋紋也在這。
溪墨的心裏就湧起淡淡的嫉妒。
是男人都會嫉妒。
愛情本來就是獨佔排他的。
以前是他疏忽了。可憑着男人的直覺,他發現:似乎大將軍待秋紋也有別個不同。略略沉吟一會,溪墨就道:“我可以坐下吃飯嗎?這一路之上,我卻也疲憊。”
雲詹就道:“自然可以,何以這般生分了?”
他又問溪墨江城情勢如何。
因二人有書信來往,所以即便雲詹未去江城,但對於江城裏發生的一舉一動都知曉,也知曉溪墨帶回了一個叫錢小五的賊匪。這錢小五似乎有些有趣。他並非孤身一人前來,還帶了一些手下。
雲詹是滿意的。
若非要勸降這周統領,雲詹決意去見一見這錢小五。
溪墨聽了,便與雲詹微笑。
那秋紋早就另去預備了碗筷酒杯之物。溪墨來了,雖有一肚子的話,但現在並不能說。秋紋就預備走了。
“溪墨,我且回屋看看,看看歡兒。哎喲,我記性不好,歡兒並不在屋內,而是被三娘拉着四處敬酒去了。他還是個孩子,如何能喝酒?”
秋紋真的想走。
既溪墨回來了,既有溪墨在旁,那她就該退避一避了。
憑溪墨的本事,一定能將周統領順利說服。秋紋很有信心。
溪墨心裏也念着歡兒。他從懷裏掏出一個黃澄澄的小玩意兒,遞給秋紋,溫柔說道:“你先去,過一會我來找你們,這個小玩意兒是送給歡兒的。”
秋紋就很驚喜。
雲詹也瞧了瞧。
那周統領見他們說的“歡兒”該是一個小男孩的名字,心裏卻也一嘆。他有三個孩子,一女三男。最小的男娃也才不過六七歲,似乎和他們口中稱呼的“歡兒”一般大。
周統領的心裏就難過的不行。
他不怕死,但就是心裏放不下。
便是這“放不下”,折磨人要人命。
“這是什麼?”秋紋不認識這玩意。
“這叫泥哨,俗稱泥狗子。”
“小孩子怎麼玩?”
“可以吹,就和口哨一樣。”
溪墨與她演示了一番。秋紋就明白了。那雲詹微微一笑,這樣的小物件,他見識過的。只是你宮中的泥哨不管是外形還是聲音,都比溪墨買的精緻。
周統領也是識得這泥哨的。
那是他的家鄉之物。
史溪墨一演示,這聲音吹得這統領的心裏泛起了萬千哀愁。周統領更想家了。他心裏深深嘆一口氣。
這一嘆氣,便就被史溪墨注意到了。
他是個聰明人,知道大將軍和秋紋和此人一桌吃飯,大概是為了勸降與他。
秋紋很高興,也試着吹了一下,聲音雖然單調,但極清越。
“我這就去找歡兒,我想歡兒會喜歡的。”
房間內,就剩下三個男人。
那周統領又是一聲長嘆。
“不用嘆息,只要你轉變了心意,一切都能挽回。”
說這話的,不是雲詹,而是溪墨。
雲詹就朝着溪墨微微一笑。
他承認:溪墨在談判方面的高手。可以說,沒有他勸降不來的人。
於是,雲詹就默默喝酒,默默想着心事。
溪墨給周統領倒酒。
周統領就說不想喝了,再喝會醉,再喝,會連自殺的力道都沒有了。
溪墨就笑。
“還是要喝。”他將周統領的杯子斟滿了酒。
酒滿了,他依舊在倒。
雲詹就道:“溪墨,不用倒了,傾出來了。”
溪墨就微笑;“便是傾出來才好。”
“這又為何?”
問這話的,不是雲詹,而是周統領。
溪墨就答:“傾出來了,沒出來了,可見區區一杯酒也盛不滿這許多酒水,終究有一部分要辜負。這就好比人,在世上,總要面臨許多選擇。得到這樣便是失去那樣。不能凡事稱心如意。”
周統領不說話。
雲詹就看着溪墨說。
溪墨又道:“有句難聽的,叫‘知識務者為俊傑’。孔子又說,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此番,你若是回去,弊處大於利處。你若是留下,利處多於弊處。只要你願意,我即刻就命人去你老家,將你的妻兒老小接回燕山,從此你們一家團圓。我想你不是一個糊塗人,只是暫時的面兒上抹不開來。昏君實乃篡位,前朝皇帝死於誰手中,雖兇手不明,但人人心裏都有一筆賬。只是不敢說。天雲國人人知曉,新君就是篡位之君,人人皆可叛離。這算不得什麼,且不必升起什麼罪惡之感。若為明君,天下太平,百姓富裕,寧北王放着好好的王爺不做,千里迢迢到這燕山作甚?我乃是江城人,城中尚有祖母母親妹妹,若非為了天雲國的蒼生考慮,我又怎會願意跟隨寧北王?這些,都不是出自私心,都是為了一個大公大義。這杯酒喝完,這頓飯吃完,我希望你的想法能有改變。”
周統領默了一會,聽循了溪墨的話,果然舉杯將酒喝乾了,將飯菜風捲殘雲般地吃了個乾淨。
溪墨等他說話。
雲詹決定出去一會。
此時,房內不宜多人。
溪墨是勸客。
且就將這件事讓溪墨行到底。
“溪墨,我去軍營看看。”雲詹起身,又對溪墨小聲囑咐了一番。
溪墨點頭。
雲詹出去后,周統領放下了戒備,又是失聲痛哭。
“哭吧,哭出來你會好點兒。”
周統領也不知嗚咽了多久,終於將眼淚擦凈了,對着溪墨道:“其實我當兵,為的就是一個生計。都說在天雲國,行武的人容易升遷。只要有一身好力氣好武藝,日子就能有盼頭。果然也是如此。我沒想那許多。我就是個庸人。今日聽了你之言,我方知錯了。原來,這人活在世上,還得有大智慧大情懷。這些都是我不懂的。”
溪墨的聲音更柔和了:“也不用什麼智慧情懷。我說的也很虛。你可聽可不聽。說白了,我就一句話,你跟着寧北王,更有前途。”
溪墨又拿跟來的錢小五做比喻,說錢小五一個悍匪,也都被他感化的成了一個行俠仗義的正派人,如今是一心一意地要立足燕山,為寧北王效力。
這對周統領來說,無疑是刺激。
盜賊都願歸化,可見如今朝廷的舉措有多麼失盡人心。
他再次長嘆,用拳頭在桌上重重擊打了幾下,點頭說道:“也罷也罷,我願意歸順。但我有一個條件。”
“請說。”
“跟隨我的敢死隊士兵,很多人都沒成親。他們沒有妻子,但有父母。二將軍你能否也將他們的家人接了來?不然,他們的心和我一樣牽挂不安的。”
溪墨瞭然於心。
“好。這個我會安排。”
如此一來,這周統領就無甚擔憂之處了。
“多謝二將軍!”
“不用謝我,要謝你自己。是你自己想開了。”
“卻是。”周統領有些慚愧。
話說那歡兒在酒桌上已經醉的動搖西晃。待見了秋紋娘,就笑嘻嘻地過來,說還要喝。秋紋摸着他的臉,有點燙,小孩兒家不能喝許多酒的。這三娘和阿福,也是大意了。
“二將軍回來了。將這個玩意兒送給歡兒。”
秋紋舉着手裏的泥哨。
三娘就道:“這小東西很能喝酒。秋紋,不是我們硬拉着他喝,是他趁今天熱鬧,將平日裏沒喝成的酒,今兒都一併補上了。你問他,你叫他說。”
三娘就又揪着歡兒的耳朵。
歡兒漲紅着臉爭辯:“哪裏是這樣?哪裏是這樣?如今我爹爹回來了,你還這樣虐.待我,真正也別叫阿福叔當兵了!”
歡兒故意與他們玩笑,因心裏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