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1金陵秦淮殤完

321金陵秦淮殤完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真是諷刺。

都說戲子無情，婊子無心。可古有秦淮八艷柔情作鐵骨的民族氣節，今有疏影與四喜堂群芳捨己為人的深明大義。

姜瀅低了頭。

她可以也同去，潛入日本人的地盤然後殺了日本人，救下疏影與那些女子。可是這樣的結果，是會激怒他們。

她和傅文卿這段日子不敢殺太多日本人，殺了的也會把屍體處理乾淨。為的就是不讓日本人發現后以此為理由，大肆屠殺難民。

日本人憤怒的結果，會是大面積的屠殺，會是慰安所里女人的災難。救了疏影而讓更多的人遭受滅頂之災，這該如何抉擇。

她依然，什麼也不能做。

無能為力的滋味。

她自詡聰明絕頂，這時候卻想不出什麼兩全之策。

流姿垂了眸。

是啊，他理解。

捨棄自己的女人，去挽回幾十個女人的性命。

叫他怎麼選。

“既然要說服日本人把人數減少，自然要把我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可惜我當初在四喜堂的衣服都沒帶來……”疏影輕笑了聲。

“我還有一身旗袍……就送給你吧。”姜瀅說。

人們七拼八湊出了一個梳妝枱。疏影換上那身水綠荷花的旗袍，把婦人髮髻解下。幾名四喜堂的女子為她上妝，等到描眉時，流姿上前道：“我來吧。”

他是戲子，自然知道怎麼上妝。

流姿動作輕柔地為疏影畫眉，然後執了梳子，細細為她梳理身後的青絲。

疏影拿着紅箋在唇瓣中抿了抿，流姿一邊為她梳着頭髮，一邊說：“小時候我們玩過家家，我最愛娶新娘子的戲碼。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髮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堂……我盼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盼來了，孩子也有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

身為一個男人，他怎麼能眼睜睜看着疏影去受辱，去送死。

可救下疏影一個，會有更多的人死去。

而疏影，是自願的。

他理解她。

“阿鍾……”疏影突然轉身，那鮮紅的唇吻上了他。

這是吻別了吧。

是夜，華小姐在日記中寫道：“太倦了，倦得連字都寫不出來，倦得無法思考。”

過度的疲勞與長期的精神壓力已經嚴重傷害了她的身體。

翌日，日本兵大清早就找上門來。精心打扮的疏影果然讓日本人看直了眼，也不介意人數不夠的事情了，大手一揮，就把幾名女子押上了汽車。

女人們默默注視着汽車的遠去，有人失聲痛哭。

……

流姿不見了。

姜瀅便瞭然。

現在離開安全區就是個死，流姿他，大概是按捺不住，找疏影去了。

理解是一回事，可真正發生的時候，誰又能真的鎮定呢？

姜瀅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這裏太壓抑了。

她不願意再在這裏待下去，她拿了槍，出了門，傅文卿立刻緊緊跟了上去。

“你要幹什麼？你去救他們的話，會有更多人遭殃。那是日本人的大本營！”傅文卿拉住她。

“我沒那麼天真。”姜瀅冷冷道，“我救不了他們，我大街上殺幾個日本人總可以了吧！屍體我會處理乾淨的。”

真是可笑，大把的中國人無人收屍，他們卻要為了行事低調去收拾日本人的屍體。

一路快要殺到慰安所的時候，傅文卿說：“夠了。再這樣下去，會驚動他們的。”

這時候，慰安所里有日本兵罵罵咧咧地走了出來。兩人立刻躲到一邊。

兩個日本人用日語說著，姜瀅聽着，她握着傅文卿的手很緊。緊得傅文卿竟然感覺到了一絲疼。

傅文卿不懂日語，他還沒問是怎麼回事，姜瀅就說：“我們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姜瀅輕輕道：“他們都死了。”

那兩個日本人說，今天來的那批貨里，有兩個女的長得特別漂亮。一個是金女院抓來的，一個是半路遇見的。

到了地方，這兩個最漂亮的姑娘自然是被留着給高級軍官享用的。在軍官進來的時候，卻只發現了兩具屍體。

似乎是服毒自盡的，相擁着，陷入長眠。也許那毒是半路弄來的，誰也不知道了。

那半路上車的女人，應該是流姿了。他本就是扮演旦角的戲子，一個絕色的人物，男扮女裝，混上日本車何其容易。

姜瀅想起初見他時，流姿在戲台上，咿呀唱着，“漢兵已掠地，四面楚河聲。大王意氣盡，妾妃何聊生。”那時的驚才絕艷，都成了驚鴻照影。

他終於成就了那出霸王別姬。卻不知他是虞姬，還是楚霸王？他與疏影半生別離，最終死在了一起，算不算一個圓滿。

無論如何，他們一家三口，是在天上團聚了。

姜瀅失魂落魄地走着，傅文卿陪着她，同樣沉默。

此時，一陣震耳欲聾的轟炸聲突然炸響。姜瀅猛然抬眸，看着上空升起的滾滾濃煙，那是……姜家的方向。

兩人立刻往那方向跑去，昔日美輪美奐的姜府，已經被夷為平地。連鄰里都是一片廢墟，沒有人能夠生存下來。

“要真出了什麼事，你就跑吧。盤纏爹為你備着。”

“我這一把老骨頭，拿把菜刀去外面砍，能殺死一個賺一個。”

……

姜瀅怔怔盯了那廢墟半晌，突然蹲下身子，哭了起來。

她很少哭，就算哭了，也是做戲的成分居多，從來沒有這麼真摯悲切過。

傅文卿抱着她，眼眶也紅了。姜瀅一直很堅強，這麼久以來從來沒有哭過，到現在都一股腦爆發了出來。他知道，她哭的不只是姜老爺的死，她哭的，是熟悉面孔一個個化為冰冷的屍體，是疏影和流姿的至死不渝，是這千千萬萬南京城中死去的百姓，是自己的無能為力。

親情，愛情，友情，乃至這世間的人情。都是她所悲痛欲絕的。

“阿沉……我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這麼沒用……”她哭着靠在傅文卿懷裏。傅文卿一愣。

阿沉……是誰？

為什麼聽着……這樣熟悉？

突然畫面一轉，這邊地的殘骸廢墟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柔軟的大床，還有窗外的高樓大廈。

姜瀅在床上呆坐了許久，她看到一旁的電腦屏幕，屏幕里倒映着她原本的樣子。

原本的樣子啊……她都快要記不清了。

她沒有思考很多，而是立刻打開電腦，輸入了幾個關鍵詞。

時間是2017年12月13日，大屠殺八十周年紀念日。

抗日戰爭最終勝利了，結果誰都知道。可真正身處其中時，才能體會到那種絕望。

大屠殺中死亡30萬人以上。最後因為費吳生等幾位外國人，拚命把消息傳出重重封鎖的南京城，才得以讓國際知道，讓國際輿論譴責日本，日本不得不停止屠殺。

有24位外國人，保護了28萬中國人。

《魏特琳日記》與《拉貝日記》成為了大屠殺的重要證據。

華小姐因為在大屠殺時期的遭遇，患上了嚴重的精神憂鬱症，在回到美國后自殺身亡。

拉貝戰後因為納粹黨員的身份被逮捕，生活一度非常拮据，得到了中國政府的幫助。

……

姜瀅揉了揉眉心，關上了電腦。

一個人的死亡是悲劇，一群人的死亡是數據。現在人人都知道大屠殺死了30萬以上的人，可是對此有清晰概念的又有多少人？

那段記憶太沉重。姜瀅已經不願意再想起，可她至死也不會忘記。

南京血雨八十載，後人莫忘萬魂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