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忘了嗎
“你,不回家嗎?”凝眸看向面前這個挺拔的男人,夏蓮同情地逐漸卸掉了防備。原來,這世上,一個人一把辛酸淚,無關貧窮與富貴。
“我的家裏,沒有我愛的人。”他說,雙手順着手臂的方向握上她的肩。
“可是這裏……”她想說,自己並不是他要找的人,然而,言多必失,一旦真-相-刺-激到他的脆弱,要怎麼應付,所以話到一半,只能咽了回去,“乖乖的,我去去就來……”也許,這樣的措辭對於這個高出自己一尺有餘的男人有失妥當,可是,情急之中,一時真找不出更適合的安撫。她想走近看看那輛座駕的車牌號碼,好通過交警部門聯繫到他的家裏人。這種情況,決不能讓他獨自離開,萬一是路上有什麼閃失,任誰都擔不起良心的譴責。
“繼續撈錢嗎?”他誤會了,以為她又要不顧安危,東奔西竄在機動車道上。
“不是……”她詞窮,無從解釋,總不能和盤托出,傷了他的自尊。這種人,往往及其要強,且心思細密。
“不然呢?”他的眼神,落在她的臉上,那麼深刻,若不是夜色遮住了光芒,心事不知該到哪裏隱藏。
“撈……撈人……可以嗎?”不怒自威,她被嚇到結巴,差一點就和盤托出,真-相了。
“我還沒想好!”以為她要逃,他只牽過她的手,逕自朝車子的方向走去——什麼時候放她走,他一直在猶豫。即使現在分道揚鑣,她也會偷偷折返,一定捨不得那一地的紅紅綠綠。
“喂……”她慌了,怕自己的人身受到威脅,所以一路抗拒,卻終究是力氣太小,敵不過他的執拗,“我姓夏,看懂了?”短短十幾步的距離,她走得氣喘吁吁。抵在車門前,說什麼也不肯上車,胡亂地從腰間的挎包翻出身份證,踮起腳尖亮在他的眼前,晃了又晃,再顧不得他的情緒。
“我姓秦……”他說,而後單手將她騰空抱起,又輕而易舉地塞她進車裏,隨即迅速地落了鎖。
“你不能這樣對我!我要報警了!”驚恐得聲音都瑟瑟發抖,卻陡然發現他將自己鎖在了車外,算是不幸中的萬幸,“到底是精神失常……”她竊竊自喜,以為可以從容自救,卻又於下一秒陷入絕望——翻遍了腰包的每一個角落,都沒找到手機的影子,不知是出門匆忙忘了帶,還是剛剛拉扯的時候落在了外面。
“救命……”貼在車窗前,卻不敢喊得太大聲,怕惹怒了窗外的人,變本加厲地找她算帳,況且,這種單向透視玻璃,外面的人根本看不到車內的情況。這一場無關痛癢的交通事故,原本沒有人在意。
黔驢技窮地,只有將整張臉緊貼在車窗上伺機而動,但見剛剛的“痴情郎”居然半蹲在地上,利落地將散落的球兒一個一個撿起,裝進袋子。
“喂,危險!......”這時她才意識到之前的自己是多麼的莽撞——濕滑的道路,暗黑的視線,還有那個東奔西竄的人。如果他因為那幾個不能再廉價的球球發生意外,她一定首當其衝,難辭其咎。
“危險呢……”於心不安地,她用力拍打着車窗,可是,無濟於事,那個越行越遠的人根本聽不到,就算偶爾疾行的車子從身邊擦過,他一樣置之不理。
心神不寧地,摸索到方向盤喇叭的位置,她重重地摁了下去,一遍又一遍。
寧願,今天不幸碰上的是一位凶神惡煞,斤斤計較地問她索要賠償,那樣,至少可以找印天幫幫忙,畢竟看在兒子的份兒上,相信他不會袖手旁觀,可如今,要怎麼收場。錯認了她的人,怎麼才能放她走。
心裏,凌亂不堪;眼前,一片虛無。只有手裏的動作,一而再地機械重複。
“好了……”一陣溫柔掠過耳邊,她的手被另一隻大手制止。
“哦……”失了魂地,她隨聲應和,盲目地起身下車,才發現手腳發軟得早已站也站不定,“你瘋了嗎?不要命了嗎?”這一次,換她來責問,心有餘悸。
他不答,只牽過她的手輕輕一帶,擁她入懷。
“對不起……”她抱歉,為剛剛的口不擇言,明知他情緒波動得厲害,還偏偏要用“瘋”這樣的字眼,無異於傷口撒鹽的痛。
“忘了嗎?晟秦,秦喻懷……”俯身在她的耳邊低語,他的聲音竟微微地有些抖,只將她抱得更緊。
“你過分了!”奮力推開他,她心慌意亂,不記得他究竟說了些什麼,只是在身體彼此貼近的時候,聽到“砰”的一聲巨響,那是心跳的聲音。
而他,立在原地,一言不發,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看得那麼深,眸里水色無邊。
“回去吧。”放緩語氣,她幽幽地勸道。又能計較什麼呢?他已經這樣了。可終究是個善良的人,旁邊穩穩立起的電瓶車和車把上掛着的兩個編織袋,已經在無聲地作證。
“這裏沒有你要找的人……”為了讓他死心,她又補充道。也許,這麼說有些殘酷,可就算同情,也要有個底線。她不是什麼救世主,一個連自己都顧不了的人,哪有能力多管閑事。
話罷,她毅然走到電瓶車旁,準備離開,但願他早一點脫離苦海。
“晟秦……”一步攔在電瓶車前,他不許她離開。如果她不曾記得他的名,經久不衰的晟秦集團總不會陌生。
“盛情?”驚訝地看過他,她哭笑不得,“好吧,誰還不是個寶寶。”嘴上客氣,心裏已經一萬個草-泥-馬飛過,“因為這個,你要我盛情感謝,是嗎?”抬腳輕踢下電瓶車,她問,殊不知是自己生生一廂情願地和諧了兩個字的發音。
“晟秦,秦喻懷……”他又說,有些固執,聲音里夾帶着千萬種情緒,牽出兩個人存數不多的往事,被他塵封在時光里,那麼久。
時間,於他而言是最長情的考驗,長情到十年之間對眼前的這個丫頭依然念念不忘;時間,對他而言也是最無情的無視,無情到十年之前不曾在她的記憶里留下一絲雲淡風輕。
“秦……秦總……”她愕然,難以置信地上下打量着他。
“怎麼?忘了嗎?”他問,那麼迫切。
“怎麼會……”出於禮貌,她撒了謊,隨後尷尬地笑了。
今晚的自己,醜態百出——未曾透露給任何人的窘迫近況在相識的陌生人面前昭然若揭,更異想天開地將這樣一位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人妄自揣測成了花痴。相信他早已經洞穿,只是出於修養,才沒有揭穿。
“那怎麼認不出?”他想知道,十年前留在她那裏的印象是不是膚淺得不着痕迹。
“是沒想到……”她解釋,臉上的笑越來越僵硬,只想儘快岔開話題,“您不是一直在青城嗎?”
“十年前我來過這裏。”他說,情不自禁地靠她更近一些,“現在我想她了!”十年,從青城到昆城,在他那裏始終是咫尺天涯的距離,從不敢逾越,怕真相了自己,殃及了她。
“哦……”接着是一聲乾笑,然後再無言以對,只驀地被思緒拽進記憶里,“十年前我第一次踏足這裏,找到第一份工作,第一天上班就被抓了壯丁去青城送資料,第一次遇見您,之後,您送了我生平的第一個綽號——小童工。”意會不了他的意圖,她只是想說給自己聽。
“你……都記得?”他喜出望外。眼前這個曾經想盡辦法要遺忘的人,他從不敢奢望關進她的記憶里。
“您還說要去勞動監察舉報我的老闆,告他雇傭未成年,嚇得我只好亮出身份證才肯罷休。”時至今日,儘管從未看清過他的模樣,卻清楚記得那個玩笑,“再然後,也是在這裏,我第一次結婚,第一次生子,第一次……”戛然而止,她不想再提及。
“第一次有姑娘沖我吹鬍子瞪眼睛……”他笑說,只想緩解回憶里她的苦。
“無知者無謂,讓您見笑了。”相見伊始,她對秦喻懷並沒有什麼好印象,總覺得這個人玩世不恭,甚至有時會刻意刁難。
“怨我嗎?”顯然是醉翁之意。
“我心大……”不過萍水相逢的幾面之緣,哪來的仇怨。
“冷嗎?”他問,眼看着她衣服盡濕,因為自己也未能倖免。
她搖頭:“今天好像不宜出門,我回去了。”算是道別。
“我送你!”
“不用,我有車!”她笑笑。
“等等……”知道勉強無果,只好扽住她的胳膊,快速從車裏拿一件西裝外套出來,想幫她披上,“都濕透了……”
“不用了,我住很近的。”她拒絕,想要躲開。
“只是借用,替我好好保管……”不由分說地用衣服裹了她,嬌小的身軀,瞬間隱沒在裏面。
“好暖……”她說的,不止衣服的溫度,還有時隔多年後他的成熟,從來,自己都沒有被這樣溫柔地對待過,“可是,我真的用不到。”因為一件衣服,免不了一而再地見面,她不想。
“冰涼的!”握過她的手,幫她穿進袖子,而後,又不得不鬆開。
多想,就此執子之手可是,十年前未能及時牽到的,十年後也依然無法一蹴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