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祭奠
今晚的街市,如同尋常,狹窄的街道,幽暗的燈光,仍擋不住熙來攘往的熱鬧,卻激不起夏蓮的半分熱情。
因為怕孟大叔擔心,招呼也沒打一聲,徑直在攤位的不遠處找一個連街燈都照不到的地方,頂着紅腫的雙眼乏力地蜷在角落。已經無暇理會生活的迫在眉睫,一任孤獨放縱在不能自已的情緒里,退不出去。
也許是一路哭得太過用力,頭疼欲裂,從腰包里摸出打火機跟煙盒,動作嫻熟地點一支煙銜在唇齒之間,猛嘬到不能承受的苦澀時,才肯吐出淡淡的煙圈,繚繞在昏黃的燈光里,纏着心事一起越飄越遠,最後空落落地溺在空蕩蕩的夜裏,掙扎着想要丟掉什麼,卻忽然發現貧瘠得一無所有,想要抓住什麼,伸出雙手又是一場徒勞。
無力地雙目微闔,又是一聲輕嘆和百感交集的嗤笑。想起當年印天相識三天就貿貿然的求婚,夏蓮覺得當時的自己一定是腦子壞掉或者被豬油蒙了心,才會相信黑天鵝遇上白馬王子的傳說,問也不問地點了頭,以為幸福從天而降,轉身卻被扔進萬丈深淵。果然,感情不能有丁點貪圖,否則報應遲早戛然而至,像她,被藏在婚姻里,不為人知,連同子墨一起,成了至今連印天的父母都不知道的存在。當然,子墨只是意外,是印天一不小心桃僵李代犯下的錯。
至今仍記得領證之後被印天帶到婚房的那一個晚上,主人借口退場,只剩她一個人輾轉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那一刻,她後悔了,如果不是莽撞地扯了一紙婚約,可能已經逃走了,可是,既為**,還有什麼選擇的餘地。於是,奴性地,應了印天的所有要求,主動從海潤離職,禁足在冷冰冰的婚姻里,再沒出過他畫地為牢的界限,除了後來偶爾兩次與晟秦集團的資料傳遞。那時,印天給出的理由是人手不夠,即使她懷孕。
說到懷孕,如夢一場,且是一場至今想起仍怛然失色的噩夢。婚後兩個月的某天凌晨,鮮少出現的印天滿身酒氣地砸開大門,眼裏冒着猩紅問她為什麼要嫁給他。她傻了,僵在那裏不知該怎麼回答,想說一些娓娓動聽的情話哄他開心,卻怎麼也說不出口,所以,印天怒了,瘋了似的鎖住她的喉嚨逼在牆角,混亂地喚着她和另一個女人的名字,一遍一遍地質問,又一遍一遍地用盡所有的污言穢語,直到最後以婚姻之名行了丈夫之實。那一夜,他像只衝破困頓的野獸,渾身燥熱又冰冷無情,不顧身下人的拚命反抗和苦苦哀求,一次又一次地在她的身體裏橫衝直撞。那一刻,她詛咒自己不如去死,什麼都想要,卻什麼都守不住,連自己都守不住。
“桌上的卡,留作你的生活費!沒有密碼!”天亮了,反鎖的衛生間外響起印天一貫淡漠而清冷的聲音,“放心,之後我會戒酒!”而後是大門閉合“砰”的一聲,震得她瑟瑟發抖。
下體,不斷地滲出殷紅,撕裂地疼,可是,傷了的人竟哭不出來,哀莫大於心死,那時的她,是了。等幡然醒悟想要離婚的時候,卻怎麼也聯繫不到印天,日子就這樣一天又過一天,耽擱了。
再然後,月事不來,懷孕了。起初,她並不是很歡迎這個小生命的到來,甚至去醫院想要流掉。是天意吧,門診挂號處長長的排隊長龍中,恰好排在一位懷抱嬰兒的年輕媽媽身後,約摸六七月的男嬰伏在媽媽的肩頭,與她面面相覷,每一次目光交匯的時候,總會咧嘴衝著她笑。那笑,化了她的心......
回到住處的日子倒也安生。印天兌現了他的承諾,再沒出現過,直到她難產需要家屬簽字,才幾經周折在醫院見到。
其實,關於印天,愛是不愛,恨或者不恨,不可置否。曾經無數次設想過,如果當初求婚的人相貌平平,衣衫襤褸,她還會不會答應,答案是否定的,所以,她不愛他,如現在,也許根本沒那麼恨他。心裏一直不願饒恕的,是自己才對,是少女懷春的無知和愛慕虛榮的貪念埋葬了她十年的時光,是她自不量力地非要填了印天寂寞空虛的空缺,以為那個帥氣多金的男人在的地方會是春暖花開......
“姑娘,拿兩包球兒!”對麵攤位處,有人穿過黑暗喊她,聲音不大,卻是響在重又恢復安寧的街上,格外清晰。
聽到了,較為蒼老的聲音,可是躲在角落裏的人依然一動不動,甚至有意往牆角又縮了縮,怕被發現似的。當孤獨變得難能可貴,今晚,她只想奢侈一次,一次就好,就當是祭奠,祭奠少不更事釀下的苦果,祭奠心存幻想卻終究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暗黑歲月,祭奠所有自食其果的過往......
“姑娘......”以為夏蓮沒聽到,對方又提高嗓音喚了一聲。手上也不落閑,不斷拍打着攤鋪檯面,節奏緊湊,咚咚作響。
害怕攤鋪被拍散架,夏蓮只好起身衝過去,看到的是一對頭髮花白的老夫婦,心中不免有些歉疚:“奶奶,要兩包球兒嗎?哪種的?”她再次確認。自己經營的,近乎雜貨鋪,多以附近居民的單個購買為主,很少”批發”,況且近日疏於進貨,部分商品暫時缺貨或者少量,生意更是冷清。兩包,算是大客戶。
“哎喲......儂這個小囡,還以為儂耳朵不好使......”頗為不滿地,老奶奶開啟了嘖嘖的責怪模式,“原來聽到也不理人......怪不得......”話到一半,旁邊的爺爺及時戳了戳奶奶的手肘,奶奶才下意識地停了口。
“不好意思啊......奶奶......”禮多人不怪,她連連道歉。
“怎麼賣?”奶奶似是被爺爺寵壞了,任性得像個孩子。
“奶奶,一個五塊錢,這裏一包是十個,兩包二十個,一百塊!”拿起攤鋪上的兩小包,夏蓮言簡意賅地解釋道,畢竟一百塊是個不小的數目,不禁擔心老人家明天反悔,還怪她誆騙。
可是,不說則已,一說反倒惹得老人家更是不爽:“傻是傻的嘞......人家誰要你這個?”又是一陣嘮叨,“我說的是兩大包......”奶奶指着放在地上的兩個大編織袋說。
“這個嗎?”四下張望,從街頭到街尾已經人影稀疏,夏蓮嚴重懷疑老兩口是夢遊出來的。
“是的呀......”爺爺站在旁邊一聲不吭,奶奶明顯又有些不耐的急躁。
“奶奶......這可是兩大包......”吞了吞口水,她善意提醒。
“曉得呀......”奶奶聲音提高了八度,“你個小丫頭,是看我老太婆買不起嗎?”
“不是啊奶奶......我是怕您家裏沒地兒放......”話罷,又覺失言,萬一奶奶又說嫌她家小怎麼辦?簡直多說多錯。
“囡囡,你年紀輕輕,好煩哦......”老人依舊強勢,卻是剛想數落,又突然被什麼打了叉,轉眼之間竟滿心歡喜,“算了,我家乖孫喜歡就好......”那樣子,雖有些難纏,也有一點點可愛,而她,託了奶奶乖孫的福,亦僥倖躲過一劫。依據年齡推算,該屬重孫輩沒錯了,她胡亂猜測。
“好吧,奶奶!”心一橫,夏蓮終於不再阻撓,既然老人家執意要買,自然不能放任煮熟的鴨子在眼前晃悠一圈就飛走了,“單賣一個五塊,一小包十個是伍拾塊,一大包二十小包是一千塊,兩大包一共兩千塊......”說完,緊抿着雙唇,有些心虛又有些期待地等着老人的定奪。話說一下子拿這麼多錢買這些東西,確實有點豪,土豪,可也完全符合奶奶的行事風格。儘管已經極力剋制內心的小雀躍,臉上,卻也不自覺地憋着笑。
而老人也不含糊,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從手拎的小包里利索地數了二十張百元大鈔,然後“啪”地拍在攤位上:“喏......”奶奶難得和藹地示意她收起來。
久旱逢甘霖,這樣一筆大生意,於她而言無異於一場及時雨,可是面對兩位老人,即使秉承薄利多銷的原則,也忐忑難安:“爺爺……”滯在那裏直勾勾地盯着面前的一疊鈔票,儘管眼睛漸漸泛起綠光,卻想接又不敢接,只能求助於另一位老人,一聲“爺爺”喊得甚是親昵。
“收收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爺爺也是如此豪爽。
“要不這樣……您拿回去兩百……”夏蓮說著,抽出兩張大鈔想塞給爺爺,卻被奶奶半路截胡扔回原處。
“我老太婆才不要倚老賣老占你便宜......”奶奶的臉,堪比六月的天,晴空萬里和電閃雷鳴之間簡直無縫對接。
夏蓮偷笑,刀子嘴豆腐心莫是如此,今天算見識了:“那我幫您送家……”雖然東西不重,可體積碩大,再加上老城區燈光暗淡,她不放心。
“我們已經不中用到拿不動兩隻袋子了嗎?”偏頭問向爺爺,奶奶又生氣。
“拎得動……”爺爺附和。
“哦……”惹不起,她不敢再多言。自覺退後一步,任二老將袋子掛在手臂處自行離開。遠遠看去,雖然由於年齡關係兩個人的身形略顯佝僂,可步履倒是穩健的,她安心許多;也因為這一單“大生意”踏實許多,至少暫時揭得開鍋。
坐在攤鋪前的小墊子上,雙膝微屈,夏蓮忍不住又燃一支煙,算作慶祝……
生活,無所求時,幸運反倒不經意地惠顧……
她笑了,燦爛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