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孩子氣
“走了……”不敢再問,也不敢再說,心裏泛出的只有一聲嘆息。她說的什麼都不想要,一定連他一起。原來,從決定放棄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失去了走進她悲喜的權利,可是愛與不愛,從來由不得他做主。
“您先……”依然枕着膝蓋,她背向他。
“一起……”他說,儘管知道她不會同意。
“不了……”不為所動,只留一個佝僂的背影,落寞得讓人心疼。
他不語,繞到她的身側,單膝着地,伸手想將她抱起。
這一次,不管她願不願意,也不論自己一直以來的顧慮——其實,一整天,今天一整天,他都不曾離開,一路上看她風風火火地憧憬未來,也看她被現實錘擊得無精打采,卻也只能遠遠地,遠遠地焦慮,遠遠地擔憂,若不是突髮狀況,絕不會輕易靠近。
因為他是秦喻懷,舉手投足皆有可能成為別人的茶餘飯後,即使身處濱城,也要小心翼翼。在未結束別人丈夫這一身份之前,絕不能讓自己的一時衝動將她推至道德範疇的風口浪尖,無辜地成為一些不良媒體的話題來源,成為那些不明所以的人們茶餘飯後詬病的佐餐。
“……”身體被觸上的一霎那,她警覺地坐直身子,也陡然擋掉他的手,赫然望過的眼神,那麼驚慌。有一個閃念,以為秦喻懷要趁人之危,畢竟十年前的他不曾友善,可是,轉瞬,又覺得這樣的自己滑稽得多像個小丑,一如十年前的自視甚高,實則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至於讓任何男人處心積慮地大動干戈,何況是秦喻懷。
“我們去醫院……”他解釋,依然緊靠着她。
“我沒那麼嬌氣……”如釋重負地,她乾笑一聲,向旁邊挪一挪,像犯了錯一樣,躲過他的目光。
是的,是自己的警惕褻瀆了他一次又一次的幫助。想起那天撿球的一幕,心裏至今仍是暖暖的,像被這初夏的輕風撫過一樣。
“聽話……”他說,連呼吸都一起溫柔。
半晌,怔怔地凝看着他,竟忘了拒絕的理由。既定的印象里,以為這些精明強幹的人中翹楚都像印天那般冷漠,不通人情,可是秦喻懷的體貼,駁了她這許多年的偏見。想必,他的太太一定算個有福之人。
其實,印天的心裏也藏着如火如荼,只是那火熱不是為她而已。
“我剛剛只是有點累了,沒什麼大不了……”許久,她才悠悠地開口,尋遍借口,卻是不咸不淡。
“要怎麼才算嚴重?不省人事嗎?”他的語氣,驟然變得嚴肅,怨她不該這樣輕視自己。
“放心!我有數……”她搪塞,心裏卻是不能安穩。
說到醫院,一直有着不得不去的理由,可是想到各項檢查所產生的費用,又每每望而卻步。顯然,目前自己的捉襟見肘根本無力支付那樣一筆額外的用度。
當然,如今三生有幸能遇上秦喻懷這樣的熱心腸,料想他不會袖手旁觀,但是兩個人的交情,還沒有到了可以隨意麻煩的程度。
況且,男女之間,你來我往,哪有什麼長久的純粹。逃離了一個十年的水深火熱,她不想再重蹈覆轍賠上下一個十年——離開印天的時候已經發了誓,以後的日子,不打算與任何人有任何親疏的倚賴。
“如果你有數,我們不會在這裏遇見!”一語雙關,他又悄悄貼近。
是啊,如果她不那麼愚鈍,十年前早該為他奮不顧身,而不是在另一個人的懷抱里執迷不悟。
“好巧……”果然是昆城太小,才會讓他們一次一次地邂逅,她以為。
“只有巧合嗎?……”他問,忍不住一聲苦笑。為了相遇,他一次又一次地心思用盡,十年前指名道姓地要她送資料到晟秦的頂樓;十年後又故意為之地製造了一場車禍,而這一切,她一無所知。
“對不起,是我耽誤了您……”她抱歉,但願自己的瑣碎沒有影響秦喻懷的行程安排。於他而言,時間應該彌足珍貴,她賠不起。
“原來你也知道......”他說的,是這十年的時光,沒人知道寂寞纏着思念的滋味。
“您忙您的......”習慣了印天的冷情,不知該怎麼回應秦喻懷的熱情,只有示意他儘早離開。
“讓我帶你走......”十年之前不能說出口的,十年後他要一點一點傾吐,直到毫無保留。
“我自己會,不勞您大駕......”有的時候,別人的善良也會成了負擔。這麼狼狽的境遇,夏蓮不想任何人睇見,尤其是算作舊相識的秦喻懷;自己的人生要怎麼掙扎,也不想任何人知悉,陌生的,熟悉的,怨恨的,還有生命里曾經至愛過的。
“今天,我不會一個人離開!”十年之前放她走,十年之後任何借口不能成為淡漠她的理由。
“都說了我沒事......”算作不知好歹也罷,她有些不勝其煩,更避嫌地朝着背離他的方向一退再退。
“到底怎樣,我說了才作數!”他步步為營。十年前由着她任性,結果是兩個人各自嘗盡了苦頭,十年後無論如何再不能放縱她為所欲為。
“霸道!”骨子裏的傲慢,終究根深蒂固,一如秦喻懷。她生氣地斜睨向他。
“你了解的……”算是警告,他不打算讓步。
“要你管……”想起多年以前他的刁難,她欲言又止,害怕禍從口出。
“不要我管,你想讓誰管?”印天的存在,始終是插在他心上的一根芒刺,那麼痛徹,又那麼酸楚。
從前的甜蜜,以後的痛苦,在夏蓮的心裏,秦喻懷知道自己遠不及印天的十萬分之一。這個蠢笨的丫頭沒那麼容易抽離。
“我選我……”所幸她沒有遲疑。
“忘了告訴你,我已經先你一步答應了!”峰迴路轉,他總能佔了上風。
緘口不言,又禁不住感慨:“您變了!”斂起鋒芒,總覺得秦喻懷變得風趣了許多,雖然算不上謙謙君子,總好過十年前一開口的夾槍帶棒。
時間果然是一劑良藥,可以忘卻,可以治癒,也可以磨礪得人圓潤了許多。
“我沒有……”等她的執着從未變過,可惜她渾然不知。
“好吧……”沒什麼相干,也就無所謂爭論,她順從地應和。想起身離開,又怕自己的虛弱露出端倪,再一次激得秦喻懷善心大發,只好悄悄地繞向樹榦的另一邊。
“這一次,你躲不掉!”不想夏蓮消耗體力,秦喻懷索性雙手撐至樹榦,陷她進自己的臂彎。如果有宿命,多希望兩個人就此如同這棵樹的年輪一樣,不論錯過多少個輪迴,某一日終究首尾相依。
“不去……您總不能綁了我……”頗有微詞,也只能趑趄囁嚅。反手環起樹榦坐得筆直,連呼吸也一起謹慎,畢竟這麼近的距離容易讓人心緒難寧。
“我可以抱着你……”他失笑。時光催人老,所幸伊人依舊,不論人生陰晴圓缺還是悲歡離合,她還是那麼孩子氣。
“您過分了……”她提醒,義正詞嚴。有些規矩,就算是玩笑也不能逾越,任何人。
“為什麼不去醫院?”知道失了分寸,他故意引開話題。
“我……”腦海里快速閃過各種辭條,怎麼也找不出合適的借口,“我暈醫院……”情急之中的脫口而出,連自己都要被蠢哭。
其實,她原本是說自己暈針,但是想到去醫院不一定非得打針,為了拒絕得徹底,急中生智只好拿醫院做擋箭牌,不料成了最痴獃的借口。
“你暈人嗎?”忍着笑,他問。暈醫院——這樣的理由,這世上恐怕她第一個說,他也是第一個聽。
“……”腦袋搖成了撥浪鼓,嘴上卻依舊誠實,“暈……”言多必失,她緊張得咽了咽口水,茫然地看着秦喻懷,凌亂得手足無措。
“傻瓜……”猝不及防地,手臂緊緊圈上她的腰,更將她騰空抱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