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敬芳華已老,祝庸人安好(倒敘開端)
“我叫您這一聲爸,您的心,不痛嗎?”我手裏拿着幾張紙,站在曹家的大廳里。
“沐夕,你聽我說,我...”
“說?說什麼?說您壓根兒不同意我媽生下我對嗎?說我媽拿着我戶口本到您這兒把我賣了個幾千塊是嗎?說我媽得了不治之症,您讓她按了個借錢的手印然後就不聞不問了是嗎?沒錯,我應該感激您,感激您在這協議里寫着,撫養我到18歲,而我今天已經成人卻依舊能夠花得到您的錢,我應該感恩戴德的是吧?!”
“沐夕,你聽我說。是,我承認,我做了很多的錯事,不僅僅是對你,對你媽媽,還有很多人。但我也在想辦法彌補,只不過,我老了,太多的事情都來不及了,所以,對不起,沐夕。”
“對不起?嗯,沒錯,對不起,可惜,晚了......我已經決定去多倫多了。”
父親猛地抬頭:“不行!堅決不行!我不允許你和那個叫趙嵩的在一起,我更不允許你和他離開中國,去多倫多!”父親的聲音里滿是焦灼,那近乎吼叫的聲線卻沒能讓我已經飛揚跋扈的心緒得到半時的安穩。
“不行?您是誰啊?今天您站在我對面,您知道您是我爸,那簽這三份協議的時候呢?您當自己是誰?是救世主?是普度眾生的佛祖?哈哈~您多偉大啊!您看看,從我十歲進到這曹家的大門,現在一地雞毛,人仰馬翻!因為誰?真的因為張靜嗎?不是!是一個叫曹牧的男人!是他,將這曹家置了死地!您怎麼不笑啊?您應該開心才對啊?您多厲害,多偉大啊!您讓我從十歲開始,就眼睜睜地看着這世界上努力生活的,平凡的人一個又一個將青春和夢想都葬送在了您的手裏。我應該謝謝您,您教會了我太多的東西,這其中之一,也是最重要的,便是,讓我看清了人性!”我說完,將手中的紙撒向站在我對面的父親。
風從窗子外吹進來,吹得那幾頁單薄的紙上下飛揚,我突然看到了那午後的陽光映在白紙上的明媚,也有未曾被那溫暖愛撫過的,過往的心傷。那被光線射穿而映透過來的紅紅的指印,是雲煙已過,萬空晴朗。
我透過洋洋洒洒的紙張望向近在遲尺的父親。對不起,媽媽,我違背了您的囑託,因為,走過如此之久的路,我發現,仇恨,依舊是我直面生活並庸世事無常的避風港。
今年南京的春天,風颳得比往年要早。
我於11日的凌晨,下了從多倫多回國的飛機。當在等行李的時候,我聽到了有人喊我的名字:“曹沐夕!”我回頭,見到了那個傻裏傻氣的丫頭,劉貞。我沖她擺了擺手,又指了指行李,便回了頭。我的眼睛裏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往外涌,沒錯,是眼淚。它流下的速度讓我始料未及。我沒有讓劉貞看出來我哭了,因為,我不想讓她知道,這眼淚里,究竟都摻雜了些什麼。
在傳送帶轉了近四圈之後,我才定了定神兒,取走了我的行李箱。我拖着它走向劉貞的時候,我的眼淚,已經從臉上流進了心裏。
“哈哈,驚不驚喜?意不意外?沒想到吧!看,還有一個更大的驚喜!當~當!一束鮮花!送給美人兒!歡迎回到祖國母親的懷抱!”我接過那束百合和玫瑰相映的花,仔細瞧了瞧,紅的紅艷,白的乾淨純粹。
這鮮明的對比,就像我如此33年的人生一般,兩級分化。
我曾經烈焰紅唇高傲於這世上,彷彿自己是那不食人間煙火的姑娘,我鋒芒畢露在我的靈魂深處,我拼盡全力擺脫身邊一切庸人,我力證自己與眾不同。而如今,我傷痕纍纍地從高空折翅而落,我以為沒有人會在乎我現如今的近況究竟如何,因為,那些我在青春里被我摒棄在世界的玻璃窗外的人們,一次次地被我傷害着。
沒錯,我現在就如同那花束里的百合,我不純潔,但,靈魂卻是乾淨的。
而當那些我傷害過的人一次次地選擇原諒,我在無地自容的同時,深感自己是幸福的。
劉貞在我看花入了神時猛然給了我一個擁抱。她抱得很用力,披散的頭髮撩到了我的脖子,有些許癢。
可我並沒有躲。
劉貞在我耳邊淡淡說了一句:“回來就好。”這一句,語氣淡得離奇,就像是她在自言自語一般。
她接過我手裏的行李,搶在我前面拖着往前走,邊走邊回頭和我說:“沐夕,我呀,把床單給你換好了,是我昨天去國貿親自給你選的,你最愛的向日葵花哦!你一定會喜歡的。你這次呀,就老老實實地在我這住着,我一日三餐,一定把你養得胖胖的。”
我像一個小孩子一般,緊緊地跟在她身後。默默地回答道:“嗯,聽你的。”
南京的春天,風裏總是夾雜着些許溫柔。我見到劉貞在走出機場大廳的時候,風把她的頭髮吹得飄啊飄的,飄得讓我想起似水流年般的青春嬌媚和害羞。劉貞戴了一條鵝黃色的紗巾,風捲起紗巾和她的頭髮四下飄散,我好想衝上去抓住她的手,因為,我怕風太大,吹走了我曾經生命中的那個庸人,不,希望她永遠都如平庸之人一樣活着,庸生活瑣事無常,平凡且快樂着。
我伸出去的手,卻定格在了空氣中不知所措。
可能,我怕驚擾這時光遺留的美好吧。
劉貞打開車門,叫我先上車,她去安頓我的行李。我看到車子,心裏五味雜陳,一輛卡宴。
我在24歲的時候,也曾有這款,我的是藏藍色,而眼前這輛是白色。我當時開着它馳騁在多倫多的市區時,我不知曉劉貞當時在國內是過着什麼樣的生活,或許是在進修,或者是在打工。當時不知,現在亦不需要知道了。我只清楚,我曾經的,都已經沒有了。
劉貞關了後背箱,見我還沒有上車,上來拍了我一把:“喂!想什麼呢?傻了啊!上車呀,姐帶你吃大餐!”
我淡淡一笑,隨即打開車門。
這一路上,劉貞不停地說著,我只是簡短的回復幾句。她似乎覺得我可能是行程太久所致的勞累,所以並未在意。
我確實有些累了。拒絕了她吃飯的邀請,我們驅車直接去了她的公寓。
這是一所面積不算大的房子,但格局和裝修卻很有品味。
其實,品味這個詞,一向是我自詡給自己的詞彙。我曾用品味來隔絕身邊所有人,也曾用這個詞來劃分人的界限。劉貞,這個上學時候粗枝大葉不修邊幅的丫頭,在我當時的人生中,根本是連界限的門檻兒都划不進去的。而如今,她方方面面所表露出來的細節,竟全是我未曾想像到的驚訝。
我換上一雙緞面的拖鞋,在劉貞給我弄水果的空閑里,看着書架上的一張照片。
照片上,一共有三個女孩和一個男孩。從左至右依次是蔣珊珊、我、劉貞和劉貞當年的男朋友李愷。而現在,四個人中,只剩下了劉貞和我。
蔣珊珊在瘋人院裏,即將度過她的餘生,而李愷,已經離開這個世界上快5年。
我拿着照片的手,是顫抖的。我努力想控制,卻似乎無濟於事。
我看着這相片上明媚的臉,似乎時光慌亂了陣腳,那曾經做錯了的一切,生生將我推向良心自譴的邊緣——他們兩個人的青春了在此,我都有推卸不了的責任。
劉貞站在我身後,一把奪過照片放回了書架。
“都過去了。快來,看我今天買的哈密瓜如何?我記得上大學的時候,你最愛吃哈密瓜了。我那時候窮,還趁你下樓接電話時偷吃了一塊,回來被你發現罵慘了呢。哈哈!”
劉貞說的很輕鬆,可我心裏卻很不是滋味。
她紮起一塊,喂進我的嘴裏,然後撒嬌一般在我臉旁問我:“甜不甜?甜不甜?”
我其實鼻腔里已經湧上了眼淚的滋味,怎麼能嘗得出來酸甜與否?奈何她不停問,便生澀的回答道:“甜。”
劉貞笑得很開心,那雙媚氣的丹鳳眼笑起來像月牙一樣好看。她在我身邊絮叨着給我備好的牙刷牙膏等等。我忽然開口問了一句不該問的話:“你男朋友呢?我來了,他住哪裏?”
劉貞怔了一下,轉過頭去,面對着牆壁給我掛風衣,隨口說道:“我沒有男朋友。李愷死後,我只談了一個。後來對方父母嫌棄我不能生孩子,而他又是家裏獨子,所以,就分開嘍。你看,自己一個人不也挺好?多自由?所以,我說你就在這安心住着。”
劉貞的話句句扎進我的心裏,等她回過頭時候,我已經坐在沙發上泣不成聲。
劉貞坐過來抱住我肩膀,用手捋了捋我淚水沾濕的頭髮,輕聲說:“傻丫頭,我沒有怪你。真的。這就是我的命。況且,你看,我現在很好呀?要什麼有什麼。你好好休息,千萬別多想。聽話。”
我哭得更凶。
劉貞用紙擦了擦我臉上哭花了的妝,用手颳了一下我的鼻子:“我們都已不再年輕。時間教會我們,青春,註定都是悲傷且留有遺憾的。誰的青春沒有過過錯?好在,青春不再,我們都還在。”
我並沒有回答,是因為我不知道我究竟該回答一些什麼。
劉貞說的沒錯,我們是都不再年輕了。就像,南京夜晚春天的風吹起劉貞的頭髮一般,轉眼,可能就是冬夏。
我曾經排斥所有平庸之人,而當我年華不在之時,我又是如此羨煞庸人之態,且接納我的,恰是我當時未曾放在眼裏且傷害過的一個庸人。
劉貞熟睡之後,我獨自站在窗檯旁看遠處的霓虹倒映在夜幕里的光影。高樓里有尚未熄滅的燈,路上有仍在馳騁找尋出口的人生旅程,他們是否如我這般渴望平庸?
我喝了一口劉貞沖給我的檸檬水,酸酸澀澀的,就像我此時的心情一般,孤獨中帶着隱隱不安。
我衝著月光舉起玻璃杯晃了晃,檸檬片在光下上下浮沉幾許,我將杯子與天上的月亮重疊,企望透過窗,看到芳華里那些庸人的影子。
只可惜,一切都是徒勞。
輕嘆一口氣,我對着月亮舉起杯,
敬路過我青春的所有人,願,庸人,一切安好。
喝乾了這杯水,我發現,我的眼角,落下了兩行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