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壯志凌雲
三月,已是春暖花開的日子,這日艷陽高照,暖融融的風好似一鍋湯般熬煮了山花的香氣,若在在裏面走一走,人舒服得像是發飄了。-====-
在這新春里,高郵城北面不遠是龍溪鄉,這裏的大戶蕭宅里熱鬧得更像是這鍋里翻騰的水花,前院僕人們跑前跑后,後院丫鬟們進進出出,還有偏院裏驢馬嘶鳴。
正廳里,一個四十多歲的錦衣中年人人從屏風後走了出來,他身着綢緞,腰裏帶着一塊羅山玉,皮膚白皙手指蔥白,還帶着個白玉戒指,一看就知不用勞作的貴人之手;臉上精心梳理過的長須一絲不亂,不怒自威;然而此刻臉上卻大有怒色,更讓人望而生畏,還未坐下,鼻子裏就狠狠的一個“哼”出來了。
坐着正互相商量事情的兩個管家趕緊站了起來,恭恭敬敬的垂手道:“老爺安好。”
“蕭翰這個東西呢?!”那老爺剛一坐定,就拍案叫道。
“您說少爺?”兩個管家面面相覷,試探般說道:“少爺不在他房中收拾行囊嗎?”
“哪有?!”蕭老爺勃然大怒道:“我剛從後院過來,根本不在!這天都不早了,還不着急上路!李八三,去!把那小畜生快給我叫來!”
“是!老爺!”一個管家立刻抹着額頭冷汗轉身就跑,跳過高高的門檻,轉過假山,左轉跑進長長的迴廊,天氣好熱,加上又沒有多少體力,等他跑到東院月門的時候,累得半靠在上面呼呼喘氣,耳邊傳來一陣叫好聲,李八三喘着抬起頭來,只見馬廄前的空地上幾個下人圍着旁觀,裏面刀聲呼嘯、白光閃閃。
“果然在這。”李八三舒了口氣,但等他看清楚裏面光景,卻不由得跳了起來道:“哎呀!這小祖宗竟然脫了!”
東院空地擺放了一個兵器架,刀槍劍戟都有,前面幾個人在圍觀,空地最中間是個稻草人般的刀靶,只不過是碗口粗的木頭扎的,當中裹上了草捆,然而此刻象徵敵人胸口的稻草飛濺,斷口齊刷刷的露出內里的木樁來,前面那壯碩的少年正靜靜的站着不動,一人一靶好似老朋友沉溺對弈忘了時間般安靜。
然而少年卻兩臂肌肉虯結,滾滾而下的汗珠在暴起的青筋上彈了起來,腳下塵土如兩條盤繞而上的黃龍裹着他的兩條腿,雙手握住的刀在陽光下拖着一道光帶,這光帶好似一支光箭射穿了亂飛的草茬霧,縝目和怒張的嘴扭曲了這張清秀的臉,然而風中回蕩的那聲“殺”的尾聲卻昭示了剛剛那斷胸的一刀何其猛烈。
“好!”旁觀眾人一起笑着大喝起來。
“好…好你們個頭!”一聲帶着喘息的厲喝打斷了這叫好聲,隨着這話音,管家李八三好像要撲到少年身上那樣沖了過來,把從旁邊丫鬟手裏搶來的袍子披在那少年**的上身上。
“小祖宗,現在剛開始暖和,您怎麼敢赤膊?着涼怎麼辦啊!”
一邊聽着管家的喋喋不休,一邊臉上裝作和自己無關的模樣,圍觀的下人和丫鬟不約而同的怯怯後退一步,慢慢轉身,小小的邁步,此刻最好神不知鬼不覺的離開這“是非之處”。
果然,管家關懷完少爺,開始對其他人發威了,李八三掐腰指着一個鎖着脖子正轉身離開的壯漢大叫起來:“王其位!就算你是教頭,你也不能讓少爺赤膊練刀啊!春捂秋凍你不會不知道嗎?!你知道不知道少爺今天要去高郵城?”
那個被點名的大漢愁眉苦臉的轉過了身來,在周圍幸災樂禍而逃的下人眼神里,無奈的攤開來了手,說道:“我說過了……”
“好好好!李八三,別說了!”那名叫蕭翰的少爺不耐煩的一揮手,制止了滿嘴唾沫星子的管家。
“是我自己脫的,我砍掉這個靶子就回去。”說罷,他雙肩一抖,又抖落披在身上的棉袍,手一歪,鋼刀已經在手裏轉了一圈,刀尖再指可憐的刀靶,那刀在他手裏聽話得就像個小狗一般。
“少爺!”管家李八三簡直好像被踩了尾巴一樣,蹦了起來。
“我馬上就回去,閉嘴吧。”蕭翰看都不看旁邊管家一眼,用腳後跟把地上礙事的袍子踢開了老遠,對着那靶子曲身挺刀,好似化身為一頭就要撲下山的猛虎。
“老爺去您房裏了!可是他叫我來的!”李八三一臉的悲憤。
“噹啷”一聲,那猛虎鋼牙一般的刀掉落在了地上,掀起一圈悻悻的土霧。
李八三沒有說話,而是傲然抬起了下巴,一臉的“你不聽我的、你倒霉了吧?”看着眼前這隻躍躍欲試的猛虎變成了渾身發抖的病貓,。
“我爹讓你來叫我的?”少年怯怯的問。
“是咯,而且他非常生氣咯。”管家昂然把嗓門提高了八度,還加了兩個長長的尾音。
“啊?我只不過是因為要出門很久,所以把這些玩意兒再耍耍……”蕭翰茫然的低頭四處看着:兩隻手是黑的了;白褲子成髒的了;尤其是上身,汗液加上塵土好像一層盔甲披在身上,過了良久,他抬頭吼道:“這怎麼辦?這怎麼辦?”
李八三嘆了口氣,撿起蕭翰踢飛的袍子打幹凈上面的土,披在蕭翰身上,扭頭對着竊笑的眾人吼道:“給少爺打水來洗洗臉!”
“爹……”蕭翰一邁過正廳的門檻就拖着怯怯的尾音跪在了地上,竟然是連父親的臉都不敢看。
兒子進門就跪了,父親也不甘示弱,沒等兒子跪穩,就唰一下從太師椅上跳了起來,幾步走到兒子前面,眼裏恨不得冒出火來。
“你看看你!”蕭翰父親蕭景逸指著兒子大吼:“馬上就要外出了,卻魂不守舍的,不好好收拾衣物,又不知跑到哪裏鬼混去了!”
“是是是。”蕭翰用蚊子般的聲音回應着。
“你這個!”蕭景逸罵得不過癮,索性猛地拉開手臂,看那架勢就是要一耳光抽過去。
“老爺息怒!”兩個管家李八三、李八二看勢頭不好,齊齊上去要去勸住,而蕭翰並不敢躲,只是像往常那樣把脖子緊緊往裏縮着,等着父親的雷霆降臨在自己身上。
但這次卻只有雷聲,沒有雨水,蕭景逸高舉着手,看著兒子沉默了好一會,嘆了口氣,把手背在背後,轉身朝椅子走去。
“咦?”聽到老父的腳步聲,蕭翰滿腹驚詫的偷偷抬眼,實在沒想到這次竟然沒挨打。
“是我不好,唉。”蕭景逸坐回椅子,端過舒了口氣的管家遞來的茶杯,喝了一口,再次長嘆一聲說道:“我們蕭家是書香世家,從你太爺爺到我都是讀聖賢書的,到了你這一代,我本來看那時聖上不喜儒生,習文亦是無用,就對你沒有嚴加管教,讓你喜武不習文,以致於讓你現在頑劣不堪;現在聖君登基,賢相脫脫重文,再次啟了科考這通天之梯,你要是一直習文,現在也可以去博個功名,為聖君牧養萬民了。可是……你現在就是個粗通文墨而已,考個屁!看來我真是失算了,列祖列宗啊,我蕭景逸有愧你們。”
“老爺不必責備自己了。”李八三小心翼翼的陪笑道:“科考雖然重開,但也不是那麼好考的,不是說蒙古和色目大人不用考,以及女真契丹這些北人考文只需五百字,而我們南人卻需要寫一千字雄文嗎?再說現在世道不好,所謂一官(政府官員)二吏(吏佐,不能擢升為官員的政府僱員)三僧(佛教僧侶)四道(道教道士)五醫(醫生)六工(高級技術人員)七匠(低級技術人員)八娼(娼妓)九儒(儒家、道學家)十丐(乞丐)…….”
說到這裏,李八三小心瞧着老爺臉色,看沒事,接著說道:“咱大元朝,讀書人就比乞丐高一點,讀書要餓死人的,誰去讀書?讀書丟人啊。少爺這麼英明神武,就要像蒙古大人一樣馬上得功名……”
“什麼‘英明神武’?你也是個不學無術的。”蕭景逸搶白了一下管家,但畢竟是誇獎自己兒子,眼神全是滿含着笑意,隨後他眼光卻再次嚴峻起來,指着地上那個滿頭土的少年厲聲道:“你年紀也不小了,這次去你叔叔家去,要給我禮數周全,上下圓通,莫要丟了我的人。凡事都要有點眼色,別像在家時候和個木頭疙瘩一般……”
聽父親這麼一說:今天看來逃過一劫,不用挨板子或者罰跪了,蕭翰大喜,立刻抬頭稱是。
蕭景逸此刻不再是嚴父,而是慈母一般絮絮叨叨說了小半個時辰,從大到小的事全囑咐了一遍,連晚上小解用夜壺而不要下床免得着涼都說了。
喝了口水,蕭景逸潤了潤喉嚨,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兒子一臉痛苦茫然中又飽含去新天地喜悅的眼神,一歪頭,急急說道:“還有一條,你切莫跟你二叔學了壞去,他也不學無術,一門心思鑽在錢眼裏,十分無聊!少和他來往。要謹記四書五經教導,修心養性……”
這話一出,蕭翰鼻子都歪了,心說:現在我要去找二叔謀差事,您怎麼又讓我少和他來往?我可是住在他家裏,怎能少了來往?老爹啊,您可真讓我頭大了。
管家李八三看地上的蕭翰那副苦色,又看了看高座上的老爺一臉害怕的表情,搖了搖頭,暗想:這老爺子,既想套狼,又捨不得孩子,這哪成?但可憐天下父母心啊。
原來蕭家乃是高郵周圍的頭號大戶,祖上乃是在元庭為官的漢人,到了蕭景逸這代,老大蕭景逸一心讀詩書,是龍溪鄉的鄉長,知名的縉紳大戶;而蕭景逸的弟弟蕭景天看元朝重武輕文,只有蒙古人色目人和北人可以當官,南方漢人當官的路子極其艱難,自己也不是讀書的料子,索性跑到高郵城裏聚攬了一群無賴爪牙,上交官府、下交江湖,專做生意,二十多年下來,也成了高郵城裏的巨商之一。
整個高郵提起蕭家誰敢不肅然起敬。
然而新皇登基后,啟用宰相脫脫,又想重開科考,重新起來漢人靠儒家當官的路子,這自然勾起了蕭景逸的癮頭——這種縉紳之家誰不想讓自己兒子為官,元朝第一等人也是官呢!
科考停考幾十年,南人當官又難如登天,儒生就算想做官報效元庭又徒呼奈何?
因為對仕途無路的失望,蕭景逸並沒有把獨子蕭翰死命往文路上推,就半推半就的讓這個少爺修習武藝,畢竟此時天下盜賊蜂起,朝廷剿匪不力,對漢人不能持有武器不能修習武藝的禁令也放鬆了,沒有武藝什麼家業也保不了了;但蕭翰已經是個成天舞刀弄槍的少年了,對儒家所謂的經典絕無半點興趣,參加科考一點戲也沒有,這自然讓蕭景逸長吁短嘆,長恨自己短視。
近日裏,高郵城裏的二老爺來信說他和朝廷軍隊將軍是好朋友,若是大哥想讓蕭翰走仕途,他可幫忙打點,讓蕭翰在漢軍里謀個一官半職。
儒生誰不想當官?
文官當不成,當個武將也可以嘛,現在到處是無賴流氓流民,隨便遛遛說不定就撈個戰功升上去了,漢人不是官員縉紳不可有名字,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的把名字寫在族譜上,一樣光宗耀祖嘛。
蕭景逸想了一個月,終於決定讓自己兒子去高郵城找他二叔,謀個官噹噹。
“…..總之要忠君愛國,另外”蕭景逸在椅子上看着自己的獨子突然聲音哽咽了,他止住了教訓,走下來,把兒子拉起來,親手為他整理袍袖,說道:“在外面要好好照顧自己。”
“爹離得很近啊!”蕭翰大叫起來:“高郵我們不經常去玩嗎?”但看到父親扭臉拭淚,卻手忙腳亂,不知該說什麼。
“老爺,別太擔心。只是在出門幾日而已。”兩個管家趕緊上來勸解愛子心切的老爺。
“去!”蕭景逸恢復了威嚴,他推開了兩個扶着他手臂的管家,對兒子說道:“多給家裏報信,沒事多回家。”
“是,爹。”蕭翰愣了一會才回答,因為他以前並沒有看到父親這般模樣,等說出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聲音也哽咽了。
跟着李八三出去,騎上駿馬,帶着八個僕人兼護衛以及兩輛大車,緩緩走出蕭家大門,眼前登時出現一條金色巨龍,那就是蕭家堡之稱的由來。
全是高高木柵欄,這些兩人高的削尖木樁緊緊並排着,圍繞着以蕭家大宅為中心的這座村莊,在金色陽光下看過去如一條金色長城般圍護着龍溪鄉,而他們下面是手握木槍或者鐵刀的巡視家丁。
在哨塔上“在少爺到了”的大喊聲中,巨大的木門吱吱呀呀的抬了起來,露出遠處巍峨青翠的高山和以及近處的農田和農舍,一旦有事,寨子裏馬上敲鐘,所有人就會跑進這好似堅不可摧的木城裏,簡直如一座堡壘,而騎在高頭大馬上行出這堡壘的蕭翰簡直如一位王子。
“爹爹真了不起。”連看慣了這木頭堡壘的蕭翰騎在駿馬上享受鄉民致意的時候,心裏都不由的欽佩起來:沒有任何人敢打蕭家堡的主意,這是這地區里唯一可以讓百姓安居樂業的不多居所之一,這座讓方圓百里內盜匪、強盜、流民都望而卻步的木柵長城就是他十年的功績豐碑。
少年人總是少年人,當他走出作為王子的堅城,進到日光和花香海一般充滿的曠野之時,一股豪情油然而生:終於可以離開家去外面大展拳腳了!
蕭翰笑了起來,高高舉起馬鞭狠狠的抽了下去,振臂大喊道:“給我沖啊!”駿馬帶着他箭一般的沖了出去,把管家他們撕心裂肺的驚恐叫聲遠遠拋在了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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