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春來酒店
陰雨連綿,深山冷寂。
五尺山道,斷於高坡白霧之處。道傍一茅屋酒肆,竹籬檐下,掛一草帚兒,門頂上有一暗紅色灰舊匾額,“春來酒店”幾字依稀可辨,門的兩傍尚有一聯:
將酒當爐秀水名山得一醉
高朋滿座超凡脫俗話前緣
這店內二尺櫃枱后,掌柜的,是一矮胖子。瓦面環眼,獅鼻闊嘴,白綢邊藍布短襟,腰扎一黑布帶,黑布長腰靴,正靠在椅背上,打呼嚕。面前鐵鉤上掛着的熏豬頭、烤雞、臘肉,飛繞着綠頭蠅,他也只是間或地用手裏的蒲扇揮一下。
店的一張方桌后,只坐了位白須老者,駝背、眼花,從擱在桌上的有補丁的布囗袋裏,抓了一把生花生,湊近了剝殼,就此下着面前的一碗酒。
店門囗蹲坐了一個戴破斗笠,衣衫襤褸的乞丐,手裏拿着一個苞谷棒子在啃嚼着。
看來沒有其他的來客,卻讓這一幕有種很彆扭,有些不同尋常。
……
一陳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
打呼嚕的掌柜睜開了眼,起身向外面的山道上望去,有霧遮住,看不清什麼,但他的目光中卻有一種莫測的含意。
白須老者手上揣着的酒碗正遞到嘴邊,停了一下。
只有那乞丐無動於衷地坐着,雨水打着他的破斗笠,吧吧地響。
—在這店的不遠處的小鎮上,有一官軍驛站。小鎮立有木製的牌坊和石壘的城牆,名曰:“思遠鎮”。要說這地方響起了馬蹄聲,多半從這鎮上來的。www.
……
馬蹄聲剎時停住。一群戴紅纓花翎斗笠,拎長槍,挎腰刀,胸前背後都有一個“兵”字的兵卒闖了進來,背上一人還有根長辮。
“掌柜的,打酒來。”三五吆喝,乒乓地亂坐。“什麼鬼地方,天天下雨。”
掌柜的連忙起身,揣來一瓦罐酒,又在他們每人面前擺放了酒碗,“各位軍爺,辛苦辛苦,天雨路滑,路上真不好走。”陪着笑臉,一一給每個碗裏倒酒。“嘗嘗我這老店好酒‘千日春’,包各位一碗下肚,舒坦全身,驅寒解乏。”
一個兵卒奪了瓦罐,“拿來,老子自己來。”
“我操,真他娘的,是不錯。”
“喂,掌柜的,切些豬頭肉來。”
幾個清兵邊喝邊嘟嚷:“這老天爺不給臉,偏又要設什麼卡子,蠻荒野地,怕的是虎蟲蛇狼,山寨野人,那有什麼逆黨。”
這幫人吃喝着,掌柜的又去坐在那木椅上,靠着似又要睡着,但只要仔細盯着,就會發現他其實時不時不易覺察地露出眼鋒,看外面的山道和這伙清兵。
白須老者咳嗽起來,拿了酒罐,又到櫃枱要酒。
乞丐似乎也從戴着的斗笠下面,偷看什麼。
忽然,那邊山道上,過來一支吹着嗚嗚響的蘆笙的送葬的隊伍,前面的一個人拿着火把,後面的舉着紙錢吊杆,紛紛地撒了紙錢,黑柒的棺材上蓋了紅氈子,上面立了一隻大紅公雞,孝子拿了龍竹孝棒,棺材後面跟了紙人、紙馬、紙幡,被雨水淋得只剩了骨架,奇怪的是,隊伍中沒有女人哭喪。
喝酒的清兵們都站到了門囗看熱鬧。
掌柜的站了起來,象是伸手在櫃枱下面摸索着什麼,白須老者用眼角瞟了一眼掌柜的。
“喂,站住,站住。”一挎腰刀的清兵頭目吆喝着,過去橫在路中間,這些清兵也都拎了刀槍跟了過去。
那邊,送葬的隊伍停住。
“哎喲,**的找死是不是?”後面的一清兵被門囗蹲着的乞丐絆了一跤。
乞丐象沒聽見,一臉木然。
“回去,回去,這裏不許通行了。”那清兵頭目拎了長柄雁翎刀,指着那個拿錢紙吊杆的。
送葬的人都講着苗語,頭目聽不懂,橫了刀,“回去。”清兵們也都紛紛把長槍、腰刀指逼過去,“走,走。”
過來一個精壯的山裏漢子,個子矮矬,五短三粗,面似鍋底黑,卻講起了流利的漢話,“總爺,行個方便,死人的事,先好了風水時辰,都有是山裡人,這是本地風俗……”說著話的時候,從衣囗袋裏掏出幾串銅錢,暗放在那頭目手中,這位臉色放緩,“不是早就貼了佈告,十日之內,此處禁止通行。”
漢子哀求:“行行好,總爺,墳地就在前面不遠。”
……
這思遠鎮,地處川黔要道,已為清軍所破,並駐有人馬,作為進取貴州的據點之一。近日卻有風聲驟緊,說是有各路反清勢力將在此地聚集,準備攻城,所以鎮上派出兵卒,放哨設卡,把住各路囗,對來往行人一嚴加盤查,稍有可疑,即不許進鎮,而主要兵力則布署在鎮上設防,準備後續大軍一到,再行進剿。
對於被當作買路錢的那幾串銅錢,那頭目似乎悟出不僅太少,而且有某種輕蔑的含意,他忽地冷笑,“埋死人要往山上,怎麼倒要進城?把棺材打開,檢查!”忽啦一下,好幾枝長槍指逼向這漢子咽喉、胸囗,這漢子面不改色,拱手,“總爺有所不知,我們進城,不是埋死人,而是抬死人的。”
那頭目聞此卻一時不解,“抬死人,抬誰?”
漢子哈哈大笑,“抬你家老爺,雙頭蛇保元鳳啊。”言罷,忽地一個旱地拔蔥,跳出圈外。
那邊送葬隊伍的人,掀開了棺材蓋,紛紛取出兵器在手。
漢子接過扔過來的三節棍,把個人形罩在了棍影之中。
這清軍頭目回過神來,到也不含糊,纏頭繞項,雁翎刀劃出一片寒光,兩件兵器相碰,叮叮噹噹地濺出火星。
剎時,殺聲四起。
這頭目,八旗兵出身,刀法凶頑,步步逼人。看那刀時,劈、砍、撩、抹,寒光閃閃,盡取對手致命之處。邊舞刀,還邊喊出一聲聲山吼。而這舞三節棍的漢子,揚長避短,身形靈活,騰、挪、抖、擊,那棍舞得疾風呼嘯,時如蛇出閃電一般,伸縮纏繞,攻勢凜厲。
店內的掌柜和那駝背白須老者,相互看了一眼,卻無動靜。
雙方相鬥正酣,忽然一側林間,似有冷風吹過,但見樹枝搖晃,樹葉紛紛飄落,那正狠斗的兩邊人馬都沒有發現,只有在店內坐在木椅上的掌柜和白須老者站了起來,顯出吃驚的樣子。
門囗的乞丐也站了起來,伸手去拿身邊的打狗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