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列七 消沉
“你真不打算去你爸爸單位工作?”文博看着發獃的秋寧扯起話題問。
秋寧搖了搖頭,盯着眼前的咖啡杯,並沒多做回答。文博看她沒有想繼續聊下去的意思,於是岔開話題問:“今天來俱樂部有點晚啊!上午去哪了?”
“去應聘了……”
隨後二人又陷入了沉默,秋寧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還在發獃的文博:“你覺得女生很好騙嗎?”文博不解其意,詢問式的看着她。
秋寧低着頭,看文博沒有回答,於是又問:“我們女生是不是特別好騙啊?”
“為什麼這麼說?”文博還是沒有明白她的意思。
“新聞上被騙的大多數都是女孩,很少有男人被騙的……”秋寧轉着杯子,自言自語的嘀咕着。
“都一樣的,男人也會被騙,在利益面前,人人都是階下囚。女生被騙的多,可能是因為比較單純吧!更容易被利益沖昏頭。”文博雙手抱在胸前,胸前雄健的肌肉和壯實的胳膊被凸顯出來。看秋寧一直盯着自己的胳膊,文博開玩笑式的問:“誰欺負我們家寧寧了?學長幫你教訓他!”
“哪有人敢欺負我……”秋寧把頭扭向一邊,趴在桌上默默的回答。
真的是因為女生單純才更容易被騙嗎?一些精明到不能再精明的女人就永遠不會被騙嗎?她心裏反覆思考着,提着琴走在街上,來到她經常賣藝的地點,收拾好一切,開始了她的表演。
廢墟中,秋寧漸漸蘇醒,微睜的雙眼掃視着周圍,地上一如既往的凌亂不堪,這間類似休息室的房間空間倒是很大,只不過被地震摧毀的已經是一片狼藉了,像是被剛洗劫過一樣。她回憶起剛剛的一切,卻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她緩慢的爬起來,感覺頭有些痛。她抬頭看了眼從管道中摔下來的地方,那截斷裂的管道依舊懸在天花板上。秋寧低頭看着自己這身,到處破洞已經骯髒到不成樣子的衣褲,思緒萬千。她回想起從書櫃爬出來時的自己,回想起地下車庫的那對男女,回想起因為救自己而被砸的救援人員,她覺得自己的神經已經遊離到外部世界,彷彿只有一身軀殼站在廢墟中,此時的她甚至有點不想離開這裏,希望她的名字就此從世界上消失,沒有人記起她這個無足輕重的少女,更不知道她唱過的那些爛歌。
或許這一切都是上帝對她的試練,當她每次打開一道希望之門后,這道門又被無情的封死,好像是刻意針對她一樣,經歷一次次的死裏逃生,一次次的悲痛欲絕,才發現她生命中前二十年裏已經錯過了太多,那些她曾經錯過的、可有可無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
秋寧神情恍惚的走出休息室,她已完全沒有了方向感,只是漫無目的順着自己的感覺走,甚至踩在了破碎的玻璃碎片上,卻依舊沒有任何感覺,她不想靠近窗子,害怕在窗戶外再次看到希望,然後再一次希望破滅……
走着走着,她忽然聽到有水流的聲音,於是順着聲音來到衛生間。衛生間門口有一攤水,水跡剛好延伸到走廊牆壁兩邊,水面倒影着天花板上的吊燈,水流聲就是從衛生間裏傳出去的。她剛想向前邁步,發現牆邊裸露的電線侵在水裏,她驚慌失措的收回了邁出去一半沒有穿鞋的腳,惶恐的倒退着,後退到離這灘水很遠的地方。她不是很確定水中有沒有電,於是從旁邊找來一塊破損的木條,重新來到水跡邊緣,弓着腰挑起了那根,從孔洞裏支出來的電源線。她單手吃力的舉着木條,壯着膽子將左腳踩在水裏,儘管水中沒有什麼變化,她也安然無恙,但還是膽戰心驚的大步垮了過去。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進男廁所,衛生間同外面一樣凌亂不堪,隔間的木板傾倒在一邊,僅有的兩個洗手池,出現了多處裂紋,水流聲就是從洗手台旁的管子裏流出來的。秋寧迫不及待的衝到已經斷裂還在不斷滲水的水管前,趴在地上把臉貼在牆面,用嘴接住水流大口的喝着,她根本不在乎水是否乾淨,有沒有消過毒,此刻的她已非常滿足,這是她從被困在廢墟中第一次感覺無比舒暢。秋寧好像一個還未斷奶的巨嬰,貪婪的吸着水流。
隨着嗓子的乾渴感逐漸消失,她滿足的站起身,用手背擦了下嘴巴,大口的喘着粗氣。她站在破裂的洗手台前,擦了擦上面的浮灰,藉著殘缺不全的鏡子,看到了久違的自己,鏡子前這個飽經風霜的女孩,讓她差點忘記了自己本來的模樣。衣褲破破爛爛的,着實像個乞丐,臉上被一層黑灰覆蓋著,幾處未癒合的傷口仍清晰可見,她記得額頭上傷口的來歷,卻完全不記得其他傷痕是什麼時間段在哪裏刮傷的。
水管還在滲水,她把手放在水流下,搓洗着手部和臉上的淤泥,滴在地上的水跡瞬間變成黑色。梳洗完畢,她靠坐在相對乾淨的牆邊,把濕手隨便在衣服上蹭了兩下,仔細端詳着白皙的雙手,情不自禁的想起那些她曾唱過的歌曲。
她緩緩閉上眼睛,雙手懸空式的架在胸前,幻想着手指在結他上來回挪動,C、Fm、C、E、F,她腦中不自覺的想起了熟悉的旋律。此刻,她彷彿置身在金碧輝煌的舞台上,肆無忌憚的表演着她的歌曲,她驕傲的向台下觀眾揮手,觀眾也熱切的回應着她,大聲呼喊着她的名字。在人群中,秋寧看到了父母端坐在前排,他們嚴肅的看着台上的女兒,眼神充滿擔憂的神情。
秋寧猛地睜開雙眼,腦中的場景瞬間崩塌,她沒有注意到,一行眼淚已經從眼角滑落。她不知道腦中為何會出現這樣的場景。她重新站起身,拍打了身上的塵土,隱約聽見外面傳來直升機的聲音,她的神經瞬間興奮起來,不過衛生間過高的窗子限制了她想看外面的想法。她跑到走廊,衝進前面的房間……
雖然這棟樓和旁邊的樓體距離較近,但仍能通過這不太寬的空間看到天空。隨着“轟隆隆”的響聲,一架直升機從兩棟樓的縫隙間一閃而過,直升機的聲音已經消失,她卻仍站在窗前向天上獃獃的望着,彷彿能看見直升機在此處盤旋。
秋寧逐漸回過神來,轉身靠在窗檯前,不經意的瞥了眼門口,卻把她嚇了一跳,只見門口靠近牆角的位置躺着一具男屍,屍體頭部血肉模糊,旁邊有一隻打碎的花盆,周圍有一大攤血跡。雖然見到屍體已不那麼稀奇,但毫無防備的看到這種情景,着實把她嚇得不輕。剛才由於心急,把注意力全部放在窗戶外,完全沒注意躺在牆角的屍體。
秋寧癱坐在窗下好一會兒,才慢慢從驚恐中恢復過來,她走到屍體腳下,伸着頭看着屍體的臉,她並不敢靠得太近,內心的恐懼仍佔據着首要地位。她用那隻穿着鞋的腳踢了下對方,隨後迅速向後躲閃,心裏像打鼓一樣砰砰的跳着,在確定對方已死亡后,才貼着屍體旁邊離開了房間。
走了一會,她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停住腳步,又折回到剛才的房間。她緊盯着那具男屍,猶豫了一下,最後下定決心靠近屍體,小心翼翼的解着屍體左腳的鞋帶。她把自己的鞋脫下來丟到一邊,穿上了那隻鞋,也沒在乎對方是否有腳部疾病,雖然鞋碼有些大,不過把鞋帶繫緊也沒有太大的影響。秋寧換了一個坐姿,開始脫對方另一隻鞋,但這隻鞋的鞋帶像打了死結一樣,根本解不開,嘗試了很多種方法,仍無濟於事。她急躁的跪坐起來,用力拉着鞋子,屍體也因為她用力的拉扯開始晃動,此刻的她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害怕。
眼看這個方法行不通,她抬起屍體的右腿,用力趴着鞋跟往外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鞋子脫了下來,自己卻像虛脫了一樣躺在一邊。鞋子上的鞋帶依舊解不開,她強忍着傷口的疼痛把右腳塞了進去,穿在腳上的鞋明顯不跟腳,但對於一直赤着一隻腳的秋寧來說,已經得到很大的滿足。
她撩開裹在腳脖子上的護腕,觸碰到傷口周圍還是會有些疼痛,但已經沒有最初那麼痛了,她嘗試着不去想,再次回到走廊。
秋寧大跨步的走着,像是一個剛剛從戰場歸來的勇士,無所畏懼的神情中帶着堅毅,心裏想着要用自己的能力逃出去,她從沒有過這般自信,或許是因為經歷了這些后的成長,她想起了父母……母親慈祥的臉,和父親憂愁的表情,似遠似近,無時無刻不在挑動着她那根最脆弱的神經。她頭一次感覺到觸不可及的心情,她不知道現在該做什麼,但卻在心裏悄悄做了一個決定,如果能順利離開這裏,她會放棄現在追求的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遵守父親的意願,選擇父親為她規劃的道路。
秋寧想着心事向前走着,完全沒注意腳下,她被地上的電源線絆倒在地,頭恰巧撞在了倒塌的鐵架子上,疼痛迅速傳遍全身,隨即而來的是一陣陣眩暈,她感覺眼前的場景都在不自主的晃動着,她用力的搖晃着頭,只覺得頭越來越脹,她緩慢的爬起來,勉強扶着牆面前進。
前面的房間突然出現一道白光,光亮的刺眼強度讓她有些睜不開眼,她用手臂遮擋着二目,雙眼注視着腳下的瓷磚。當她走近后,光和門一同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密不透風的牆。她大口的喘着粗氣,頭疼也越來越嚴重。此時,那道光又出現了,秋寧有些迷糊的,奔着右邊走廊盡頭的光亮而去……
她走進房間,裏面空空如也,四周的空間很大,周圍都是些白色佈景一樣的牆壁,從牆壁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秋寧眯着眼睛,發現身後的門已經消失不見了。腳下突然出現一排石頭階梯,整個房間也變成了荒漠,遠處很是模糊,僅有幾棟高聳的建築比較顯眼。
她緩慢的走下台階,發覺石頭階梯很軟,像淤泥一樣,踩一腳都會陷的很深。秋寧知道自己一定是出了幻覺,但無論如何都走不出這個幻境。台階很長,並且在不斷的向下延伸,她看到父母的身影就站在台階下,他們雙手抱在胸前,面無表情的盯着正在往下走的女兒。隨着距離越來越近,她的腳步越來越輕,好像身處在太空之上,每一步都無法用力。終於,雙腿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她從階梯上摔了下去。
秋寧疲憊的抬起頭,父母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不遠處出現一對父女,秋寧強掙着站起來,晃晃悠悠的走向他們。當她走近時,卻看到了年幼時的自己和年輕時的父親,他們時而出現在鞦韆旁邊,時而在轉椅上玩耍,父女間嬉戲的聲音始終牽絆着她最敏感的神經,她依稀記得,這是她年幼最快樂的時光。那時父親的頭髮還很濃密,兩條微微上揚的劍眉和高挺的鼻樑,以及稜角分明的臉龐,都是她那小手曾經觸及過的地方。再回想現在的父親,除了臉上歲月留下的清晰烙印,已經沒有多少風華殘存,秋寧忽然感到一陣陣心酸,感覺腳下輕飄飄的,雙腿再也堅持不住,她摔倒在地,看着眼前一點點消失的人和物,漸漸失去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