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遙遠（其三）

蘇葬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王朝會亡。

那日聖上撞鐘，無一臣子應召。聖上站在空曠的金鑾殿上，仰天長笑，笑出了眼淚，蘇葬就在旁邊看着。

火勢蔓延，百官奔逃，蘇葬沒走。他一身白衣，卻衣角卻絲毫沒遭到一點火舌的攻擊。蘇葬在火中倒也來去自如，如同蜻蜓點水燕子銜泥，竟然沒沾到半點火星子。蘇葬閑來無事，在御書房轉了一圈，隨意拿起一本堆得高高的奏摺，看了幾遍，頗惋惜道：“倒是勵精圖治，可惜氣數已盡。”

“可惜了太子殿下。”

忽然有人在身後怒喝：“你怎麼在這裏？！果然是你！”

蘇葬慢悠悠地回頭，便看見了怒氣沖沖的摘雲。他不知道摘雲什麼時候出現在這裏的，只是當他聞聲回頭的時候，雪亮的劍鋒已然抵着自己的后腰。

少年在火光滿臉怒容的樣子清晰可見：“你果然是叛賊！里通內外，私閱奏章，中飽私囊！天下將亡，是你之過！”

“殿下錯了，亡的不是天下，只是你們家的王朝而已。”蘇葬這時候小心翼翼從懷裏取出了一個小酒壺，慢悠悠地喝了一口，不緊不慢道。

“蘇葬你！！”

蘇葬喝酒的動作頓了頓，才意識到他被威脅到了生命，又想了想抵在腰上的劍鋒，把喝了一口的酒壺又小心翼翼放入了懷裏：“天下之衰，微臣確實難逃其咎。”

“所以呢？蘇葬，我告訴你，論罪你當死。朝中叛徒當不止先生一個，此刻城破，奸人必定聚眾歡慶。你若是帶我去叛黨秘處，我便饒你不死。”說罷，雪亮的劍鋒又近了一寸，以及感受到了來自少年的殺氣。

聽着聽着，蘇葬忽然笑了。

“殿下，你錯了。”蘇葬發出了低低的笑聲，“殿下這是想要為父報仇雪恨吧？”

少年也不反駁，鏗鏘有力道：“是！”

接着道：“那又怎樣？”

“殿下，就算報仇雪恨，您的江山，依舊回不來。您的陛下，永遠也無法回來了。”蘇葬笑道。

少年的火氣立馬就上來了，也不猶豫，將劍直接刺入了蘇葬的胸膛。只是一劍，就刺透了蘇葬的胸膛，源源不斷的鮮血從劍鋒上流下，鮮血流過劍鋒里的少年的臉上，以及一閃而過的情緒。

“殿下？”

他鬆了手，看見蘇葬跌跌撞撞撲倒在地，冷笑道：“父皇豈是爾等賤民可隨意詆毀的？只是一劍，我還道真是便宜了你！既然先生不肯說奸人所在地，那麼我也只好殺了你！我一家一家地找！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出殺害我父皇的奸人！”

片刻，他神情微動，眼眸低垂，輕聲說：“蘇大人，就算你不過一介小小的講讀官，一介小小的文官，我也卻曾真心把你當師父，可惜你不配。”

“蘇葬，我不能救國，至少可以殉國。就算付出我這條命，我也要殺一個奸人！找到多少，便殺多少！”少年昂首挺胸，一身青衣在火光中飛揚。

“蘇葬，我們來救你了。”

來人破門而入，看起來有幾波人，每人手上皆提着一顆顆的人頭，那場面極為震撼。

他聞到了陳舊空氣中的血腥味，看着奔涌而來的人群，想着這輩子大概要結束了。忽然一個身影飛來，伸出了一枚玉佩，在空中閃過，人群中一個人接住了帶花字的玉佩，忽然人群停了下來。

屋內忽然安靜下來，只有玉佩突然跌落在地，粉碎了的聲音。

蘇葬不知何時站了起來，勉強靠坐在牆上，寶劍穿透身體，血流了一地，已然沒有氣息。蘇葬死前似乎在笑，他臉色慘白，笑的時候泛了層潮紅，帶着人間愜意的薄唇微勾，尚未褪去，像春風化雨，分外好看。

摘雲頓了頓，走到人群中，彎下腰，想撿起一片又一片的玉佩碎片，卻因為手抖，撿了幾次都沒有成功。

最後他終於撿起了全部的碎片。

撿完最後一個玉佩碎片的剎那，摘雲又聽到了那玩世不恭的聲音。

“守天下靠的不是蓋世神功，亦不是四書論語。”蘇葬似乎在笑，尾音都染上了笑意，“這些我教不了你。我只能教會你如何培植黨羽，如果密謀權術，何時要謹慎，何人不可信。最後一樣，便是要騙人。

“京城破，並不是天下亡。

“依舊可以在舊王朝上建立一個新的王朝。

“我只能告訴你，人活着，便是天下。”

他猛然抬頭，便看見蘇葬好端端地靠着門，站在自己的屍體旁，手裏握着一壺烈酒：“東方未摘，那枚玉佩，你不是從小一直想要嗎？現在我將它贈予你，恭喜殿下出師。”

那是摘雲第一次聽見蘇葬叫他本名。臣下直呼太子其名，本來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是他卻覺得宛如天籟之音。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玉佩上面的花字時，紛繁畫面蜂擁而入。

那似乎是一個獨立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蘇葬沒有受傷，他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搖頭嘆息，復而點頭微笑。

“殿下，你要學的不是蓋世神功，是帝王之術。”

蘇葬的名字是根據花葬來的。花葬並不是一個家族，而是一個人。不知男女，只知花葬找到了一處地方，撿到了一個孩子，那孩子剛初見時，沒有哭沒有鬧，只是靜靜地撫摸着開在他身邊的花朵。而孩子的額尖，有一個標誌，那是一條幾乎要飛出來、栩栩如生的龍。

花葬見了孩子心生喜悅，便把孩子撫養長大。

孩子長大了。

花葬卻要死了。

花葬在臨死之前，把手伸入自己的體內，拿出了一片澄澈的沒有一絲雜質，在世界裏散發著光芒的奇怪碎片。一靠近，便感受到了無窮的力量，那幾乎是來自天地的，沒有一絲的雜質。

“這個東西呢，叫做「記憶」。那是能保你平安的東西，一定要拿好了啊。”

“那麼……放在那裏最安全呢？”

“那就是把我的記憶融入進你的記憶當中去。”

孩子照做了。

花葬的記憶，很簡單。

花葬一直在走，不知去往何方。

到了生命的盡頭時，花葬才知道，他自己奉「神明」的指令，來到這個世界上，尋找人間。

只是他已經沒有力氣去尋找了。

那個孩子長大了，遇見自己心愛的人了，生下了後裔。

可記憶碎片卻在一次又一次的誕生下，力量越來越淡薄。

最後，到了蘇葬這裏，已經完全消失了。

恰好的是，蘇葬生長的極為緩慢。

而旁支，卻要求蘇葬奪回這天下。

他們的祖先是神龍，是神龍的化身，這本應是他們的天下，他要求奪回來。

但是蘇葬不同意。

他說，這方天地里，有一個王朝。

他說，裏面的人，他們都有很強烈的願望。

他說，他們的夢就是我的夢。

可最後，他還是來了。

他問，為何要跟他學香料。

孩子說，他要獻給他心愛的人。

這孩子很像他，你的夢，就是我的夢。

有一次得了空，蘇葬閑來無事，說道：“為何要當這煩人的太子？”

孩子想也不想說：“我要率兵替父皇親征，踏平賀蘭山缺，救天下蒼生！”

蘇葬後來才知道，有一次曾鬧了飢荒，正在太子在那個地方避暑。他是太子，有吃有喝，但是，哪兒的百姓，就連掉在地上被人踐踏過的米粒也要吃，不顧一切的吃下去。後來，和他一起玩耍的孩子死掉了，被餓死了。

飢荒戰亂，白骨萬里，生靈塗炭。

孩子問：“他們都去哪裏了？”

聖上輕聲道：“因為你的父皇無能，他們都死了。”

孩子站在一方凈土上，過了很久，抬起頭認真道：“父皇，待我長大替你親征，救天下萬民可好？”

那時，蘇葬就算沒見過這個畫面，他也知道，太子眼裏，裏面藏着夢的希望。

孩子漸漸長成了一個少年。少年在桃花樹下練劍，他在旁邊看。少年在讀四書，他在旁邊看。少年開始訓練鷹犬爪牙，他在旁邊看。

蘇葬深夜去了藏寶閣，順手拿了一副唐伯虎的畫，拿回去給旁支當費用了。

第二日，少年就找到了他家，差點摔了他的酒罈子砸了他家，滿臉怒容：“聽聞宮中丟了一幅畫，是不是你做的？”

蘇葬慢悠悠地喝了一口酒，道：“殿下信我還是信別人？”

少年不言不語，低頭走了。

後來他私通外敵，買了條不輕不重的密報，再去花錦樓尋花問柳。少年就站在書案前，憤然拍案：“有人說你與叛軍有染。”

“殿下，你信我還是信別人？”蘇葬放下了酒，道。

少年站在屏風后，半晌低頭，拳頭握的緊緊的。

他賄賂了朝中一位謀臣，少年上書，將那人以貪罪罷免。

他參與了軍糧黑戶，少年派人殺了他的軍中線人。

“我沒有教你琴棋書畫，亦沒有教你詩書字畫，但我教了你帝王之道。”蘇葬道。

自此，你便能察朝中污穢，辨軍中黑暗，知曉何人當殺，當如何殺。王道之路並非直通青天，卻是一路往下。若是想站在天下之巔，便要先立於泥沼深處。只是少年還有一樣尚未做到。

“殿下，你從未騙過微臣一次。”蘇葬說罷輕輕搖頭，“當初你懷疑我私看秘諭時，便不該直言告訴我。為人君者，不輕言疑慮。”

他笑了，輕輕颳了一下少年的鼻尖：“疑我與叛軍有染時，也不該質問我。為人臣者不忠，當死。那時殿下就該殺我。”

蘇葬在消失之前，問了少年一個問題：“你想救的天下，是東方的天下，還是蒼生的天下？”

摘雲只是東方未摘的昵稱而已，人家手可摘星辰，那他便摘下雲來贈給小青梅。

東方未摘看着天色漸白，看着火光漸漸黯淡下去，他獨自一人，帶着刻有‘花’字玉佩，走向了遠方。

你曾賜我雲和月。

我賜你一個新王朝可好？

只有你我，和你我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