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鄉村七夕

第二十六章 鄉村七夕

地平線上升起一輪巨大的紅月亮,原野染成了一片斑駁的猩紅,天地間瀰漫著一種凄美與詭異的紅霧。我們正坐在枇杷樹下吃着晚餐,一縷歌聲隨風蕩漾。我傾耳細聽,旋律特別優美。因為是靈山方言,歌詞我聽不清楚,二叔便用普通話給我一句句翻譯:

久久不見久久見,久久相見才有味,阿妹哎

好久不見真想見,見到阿妹心歡喜,阿妹哎

我聽明白了,應該是一位勞作收工的村民在唱一首海島的情歌。黃莊主也和我一樣凝神屏息地聽着,我看見他的的眼裏突然閃爍一線淚光,“每次聽到這歌就有點難過。”他的鼻子有些堵塞,就連聲音都變了調似地。我點了點頭,說:“這歌確實感人。”我想這首歌應該勾起了黃莊主心裏的什麼事。

二叔把飯碗往桌上一放,拍了下大腿,叫道:“忘了,今晚要去坐瓜架!”

阿傑偏了下頭,斜睨着眼睛,問:“為啥坐瓜架?”

我與黃莊主也看了看二叔。二叔說:“今天是七夕節呢!”

黃莊主臉上驚了一下,隨口道:“不覺已是七夕。”

我也感嘆了一句:“一入怡人深似海,不知今夕是何年!”

“快看,喜鵲!”阿傑喊道。

我們仰望天空,黑壓壓的喜鵲從我們頭頂上飛過,一直往天邊飛去。如一隻巨大輪盤的紅月亮升起在西邊天空。晚風微微飄過,鵲聲喳喳嘹亮,情歌嚶嚶悠揚。

“喜鵲都到天上搭鵲橋去了!”二叔興奮得一臉通紅,就像喝醉了酒似地,說,“牛郎織女鵲橋相會啦!”

黃莊主與我相視一笑。

“二叔,你是不是想偷看人家相會呀?”阿傑斜睨着二叔問。

二叔不以為然,一本正經道:“每年一次,珍貴呢!”

阿傑一臉鄙視,說:“你個老不正經,凈想偷窺人家私隱!”

二叔說:“你這臭小子,這哪是偷窺?這是祖宗傳下來的習俗呢!”

阿傑說:“那也不行,現在已是文明社會,牛郎織女也有保護自己私隱的權利。”

“不看也罷。”二叔說,“神仙約會,凡人受罪。”

“為什麼?不是好日子嗎?”阿傑問。

二叔說:“你不知道吧,天上神仙要相會,凡間夫妻分房睡。”

“七月初七,切戒**,勿想惡事。”我笑道,“在我的老家也有這個說法,七夕這一晚凡間夫妻確實不可同房。牛郎織女在天上相遇,而我們凡人夫妻,如果在這晚做了壞事,是會被神仙看見的,會被懲罰的。”

阿傑覺得不可思議。“這麼好的晚上,抱着女人,不做點什麼,對得起神仙嗎?”他嘟噥道。

我們正聊得熱鬧的時候,一個年輕的村民從木橋上走進怡人莊園,他說:“過節啦,村裡請戲班子來演戲,村長叫我來通知你們過去。”

黃莊主說:“謝謝村裡邀請。我身體有些不舒服,我就不去了,二叔、阿傑、談記者去就是了。”

我倒是蠻有興趣。小時候,在故鄉,這個晚上,我就經常跟着大人們去看戲。那種最為鄉土的民間戲至今不忘。

走在村路上,村民們笑着向我們打招呼。

新修的水泥道邊,兩個白髮老農坐在石凳上閑聊,月光詩意地傾灑在老人們的身上。老人看到我們,問:“黃莊主怎麼沒來?”

我說:“他身體不舒服,留在莊裏。”

老人說:“他是個好人,我們村裡人都喜歡他呢。”

我笑道:“我回去轉告他呢。”

我很羨慕黃莊主的這種口碑。我覺得這是與村民們最為純粹的友誼。

經過曬場邊上的廟門前,十數頭耕牛頭戴大紅花立於一圈。圈外人群涌動,四面八方的人們圍聚在一起。領我們進村的村民說:正在舉行祭牛王的儀式,為耕牛祈求平安,期盼牛郎織女早點相會。

緊鄰着村廟,十張八仙桌一字兒排開,桌上鋪着大紅紙,紅紙上擺放着幾十隻煮熟了的金黃色的大公雞。村民一臉自豪地告訴我:“七月七日,我們家家都要殺一隻大公雞。”我問為什麼?村民說:“這夜牛郎織女相會,若無公雞報曉,他們便能永遠不分開。”

阿傑偷偷地對我說:“那雞的味道好啊,純正的靈山稻穀公雞,皮脆肉緊。”

二叔對阿傑說:“你有本事就去偷一隻吃。”

我哈哈大笑。

大榕樹下的曬場上已是張燈結綵。

大戲台在榕樹下搭起來了,幾個着古裝的演員在戲台上跑來跑去。村民們早早就收拾了田地里的活計,吃過晚飯,洗過澡,搬着木的竹的式樣不一長短不一高矮不一的凳子和椅子,聚集於戲台前。

村長過來陪着我們坐在戲檯子的正下方。他介紹說今晚演出的戲名叫《林山傳》,鎮上的老劇團專門為靈山村做的戲,算是他們祖宗留下來的戲,也是他們從小聽到大的戲,更是靈山土生土長的戲。村長說祖宗們為保林姓子孫平安,在這一天必須請戲班搭台演出。這個傳統一代接一代,一直延續到現在。

村長給我們做介紹的時候,幾個女人為了爭個好位置而吵嚷起來。村長便起身過去調解。阿傑也要換位置,原來他看到了前面有幾個漂亮的女孩子。他正要擠過去時,二叔一把拉住他,說:“莫去,小心村裏的小哥扁你!”阿傑嘟噥道:“我又不泡人家姑娘,怕啥呢!”

這個時候,鑼鼓笛子吹吹打打起來,生旦凈末丑便輪流上台了。

一念一唱在這個月夜別有一番韻味。

看戲的人太多,人聲嘈雜。我聽不懂戲文,也聽不清樂曲。坐了一會,便借口上廁所溜出了曬場,打算回庄。

我走在出村的路上,村民們的歡笑聲與戲樂聲不時傳過來;隱匿在路邊草叢中的百蟲也奏起了交響樂,旋律時而急促,時而舒緩,生動了這鄉村七夕的夜晚。

經過一塊絲瓜地時,我聽到瓜架下有嬉笑與說話聲。我一驚,仔細一瞧,原來是幾個女孩正躲在裏面。我會心地笑了——正如我的故鄉的傳說一樣,在靜謐的七夕之夜,這些待嫁的少女如果能聽到牛郎織女相會時的悄悄話,日後便能得到千年不渝的愛情。

我走出了靈山村,夜靜謐了。

晚安,靈山的七夕!

晚安,幸福的人們!

我回到莊園時,月亮如盤,掛在中空。

黃莊主的屋子裏關燈了。我想,他應該是睡了。

我走進竹寮里,泡了杯濃郁的綠茶,然後,端着茶杯,搬了把椅子,坐在小道邊的百香果藤架下——我倒不是真的想看牛郎織女相會,我只想溫故一下孩童時代的那份樂趣,享受一下這寂靜如水的異鄉七夕。

妮妮丟下三隻小貓,跑過來陪我。

路燈下,妮妮的肚子耷拉着,**明顯地露出在皮毛外,它應該是懷上了孕。它纏着我的褲腳,一會兒,在我的腳邊趴下。我用手撥了撥它,它不做任何反應,它是那麼的恬靜與乖馴。

世界如此靜謐,一種寂寞孤獨油然而生,一些念想還是如期浮現腦海,揮之不去,驅之不散——我常常懊惱自己一邊決意斬斷過去,一邊卻又心慈手軟與過去曖昧纏綿,任往事纖毫畢現拖泥帶水。

我想起幾年前的一件事。

詩人協會組織我們搞一次採風體驗,讓我們入住在深山老林的一間寺廟裏。按照計劃,我們得在那裏生活五天。乍一看,好環境:古榕蒼勁,濃蔭如蓋,青牆紅瓦,寂寥如淵。可是,過了一天我就受不了了。不是那一日三餐素食飲泉的清苦令我難受,而是那種晨五晚九暮鼓晨鐘的寂寞孤獨令我窒息。那一晚,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呆望着窗玻璃上的幾隻飛蛾撲閃了一夜。及至天明,我分秒不能留,起床驅車便逃……詩評家後來評論我:入佛門六根不凈,混詩壇騷性不足。

想不到多年後的今天,我竟然飛蛾撲火般地闖進這無邊無際的寂寞孤獨中……我佩服自己勇氣的同時,困惑也時不時地偷襲我:你的心靈真地會在這裏安歇嗎?你的腳步真地會在這裏停止嗎?人們常說往事如風——往事都成風了,靈魂還有地方安放嗎?就如隱居怡人庄的黃莊主,他嘴裏說忘記一切,可是,他真的與記憶藕斷絲連了嗎?……我多麼希望自己變成水塘里的一條魚——兄弟大衛說過:魚的記憶只有7秒,過完7秒,它們的一切便重新開始,循環往複。我多麼希望自己變成一隻雞或者一隻鴨——它們剛剛還在勾肩搭背嬉戲喧嘩,一把食物丟過去,彼此便如同陌路相忘江湖……

夜風從原野那邊吹來,蛙聲一串一片,杯中綠茶嘶嘶舒展着翠綠的葉片。我仰望夜空,那輪皎潔的圓月靜掛天幕,繁星閃耀,銀河橫貫。我不知道這個時候,會不會有人像我一樣也在靜靜地仰望這浩瀚星空。我尋到了牛郎織女,看到他們遙遙相對,看到銀河泛着波濤。我聽到了萬千喜鵲美妙的歌聲,我看見了牛郎挑着可愛的孩子織女握着彎彎的牛鎖頭。我看着他們走過了鵲橋,向對方走去……

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也在漂浮,升騰……一會兒,我感覺我的身體被卡在了一片雲層里,我努力地掙扎,拚命地踢踏,咔嚓一聲——我聽到了雲層的斷裂,隨即,我清晰地感覺到我的身體在隨之墜落……

我醒來了,發現自己打了個盹。

這個時候,我便看見了黃莊主——

月光下,他扛着鋤頭,一步一瘸地沿着水塘小道向我這邊走來。我凝神屏息,看着他經過我的身邊,看着他消失在小道盡頭的那片林子裏。我感覺到,他的身影是那麼孤獨和堅定。

夜鳥在林子裏發出三兩聲啼鳴,世界一片清涼與沉寂。

我跟了過去。

黃莊主停下了步子,彎下腰,撅起屁股,掄鋤挖起地來。他挖得很賣力也很虔誠,結實的屁股在月光下一升一降,板結的土地發出鬆散的吱吱聲。不一會工夫,他便挖出了一個大坑。然後,他放下鋤頭,拍了拍手上的灰塵,面朝土坑,雙膝跪下,對着洞坑開始念叨起來……

我站在那棵樹后,屏息傾聽。

仍然聽不太清楚,隻言片語隨着夜風斷斷續續地傳到我耳中:“……絕……不……放……棄……”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不去打擾他。

我踅回了竹寮。

妮妮不見了,應該回它的小窩陪伴小貓去了。

從邁入怡人庄的那一刻起,我心裏就有一種非常奇特的感覺。我說不出是這是一種什麼感覺,是什麼原因造成。我只知道我時時刻刻都能體味到這種感覺的存在,它存在於我的每一縷視線里,存在於我的每一聲傾聽里,存在於我的每一口呼吸里……它以一種寧靜的、粗陋的、原始的、神秘的狀態呈獻於我的面前,並死死地吸引我;它宛如一幅在我夢裏出現過很多次的畫面,令我熟稔如故,卻又令我驚慌失措,甚至無可言說。

世界靜寂,天空幽遠。

夜風飄來濃郁的芬香,孤獨再次清涼如水地漫過我的全身。我側耳諦聽,遠處傳來那凄美的歌聲:

久久不見久久見,久久相見才有味,阿妹哎

好久不見真想見,見到阿妹心歡喜,阿妹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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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的逃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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