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颱風讓我犯了錯
我生來方向感就差,而蝶家小區讓我徹底失去了方向感。
因為小區內的小道太多,一樣的鵝卵石子路,一樣的高大綠植,一樣的遮天蔽日,同質同貌,所以,我搬進蝶家后,每次進出小區都習慣性地暈圈。我始終認為這是我見過的最容易讓人犯傻的小區設計。就連蝶也說:初居小區,進來不易出去更難。這話確實。我幾次出門,一不小心就迷了路。有一次竟然繞了半天又回到碟家樓下。要不是蝶出來帶路,我根本找不到小區大門在哪。我對這家不作為的物業管理公司有些惱火,“物業為什麼不在每條小道上立個指向標示牌呢?”我問蝶。
蝶說:“設計師就是專門這樣設計的啊。”
“為什麼呢?”我問。
“為了安全啦!”蝶一臉驕傲地回答,“你想想,哪個小偷敢進來?這迷魂陣還不讓他自尋絕路?”
我想,這種無聊的安保設計未免誇張。我更是覺得這設計師一定是個滿滿套路的人,“他完全可以獲世界人居設計套路獎!”我對蝶說。
蝶嘻嘻地笑道:“這設計師在島城還真獲了不少獎呢!”
從此,我每暈圈一回,就從心裏給那操蛋的設計師送上一次‘草泥馬’獎。
蝶家三百多平,五房兩廳,南北通透,寬敞明亮。
我搬進了碟家,被分配在書房邊一間存放着一些舊書報的房間。蝶說這間房原來保姆住過,後來保姆辭工,沒有再請,一直空着。房間挺大,床、書桌、衣架、書櫃……算是俱全。這房間隔着一條玫瑰色大理石的走廊,與蝶的父母卧室正好相對。而蝶的卧室,則與她的父母一牆之隔。
那個時期,蝶的母親身體不好,從單位請假在家養病。
蝶的母親在政府部門工作,是一位典型的馬列老太太,兼職掌管家裏的一切。蝶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社長,是個典型的夫人至上的好男人,幾十年來習慣了夫人的專制。
我住進蝶家不久,蝶的母親就找我談話了。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先從國際形勢說到國內形勢,再從馬列主義原理說到當前島城的改革開放。然後,她清了清嗓子,談到關於我的問題,“你住進我家這件事,是經過我與社長認真研究了好多天才做出的決定。我們家是一個講規矩的家庭,所以,你要記住幾件事:一、進門后要換上拖拉鞋;二、吃飯時不要咂嘴;三、用過衛生間后要衝……洗。”她又清了清嗓子——我懷疑是不是有魚刺什麼的卡在她的喉嚨里——她一臉嚴肅地接著說,“鑒於你與我家蝶兒還只是處對像階段,所以,我要特別提醒你:未經同意,不可以亂串房間,尤其是蝶兒的房間!”她這話說得讓我有點尷尬,讓我一下子臉紅耳燥。但是,我還是很誠懇很謙虛地點頭表示接受。
既然蝶母大人約法三章,我自然就提醒自己:寄人籬下,切不可得意忘形。我告誡自己與蝶分清界線,釐清距離,井水不犯河水。
我與蝶的戀愛中,沒有一起游過公園,沒有一起逛過商場,更沒有手拉手去海邊散步之類。即便在家裏,我沒串過蝶的房間,蝶也沒進過我的房間。晚上,我們頂多在客廳里一起看看電視,簡單地說說話。十點左右,老太太會準時提醒我們:“明天上班,早睡早起,該休息了。”
我們便各進各的房間,各找各的周公。
我回到房間后常常睡不着,於是,便會寫寫詩看看書什麼的。
有一晚,我看書到了十二點左右,有點犯困,便去門邊關燈。關燈后的黑暗中,我無意中看到門邊縫隙里透射進一線光來。我湊近門縫一看,原來光源是對面蝶的父母房間的窗口。僅幾秒鐘,那束光也消失了。這個偶然的發現把我嚇了一跳。我一直以為倆老應該有早睡早起的習慣,不可能這麼晚才關燈休息,更不可能我這邊一關燈那邊也隨之關燈。於是,一種被監視的惶惑掠過我的心頭。後來的幾個晚上,我試探過幾次:關燈——開燈;對面房間的窗口也跟着我的節奏:關燈——開燈。於是,我基本上確定了我的猜測。
我顯然很不爽,但是,我只能把火窩在肚子裏。
直到有一天,終於憋不住,我把這事告訴了蝶。
蝶聽了委屈得差點哭了起來,要找父母理論,我制止了她。
無論怎樣,我與蝶是戀愛中的一對,而且,我倆畢竟處於青春躁動的年齡。一旦發現有人為的阻隔,一種叛逆便會油然而生。自此,每個晚上十點我們在客廳互道晚安時,總能從彼此的眼神中看到一種依依不捨的情愫。是的,我們極不甘心極不情願地走向各自的房間。
而不久后的一個颱風之夜,壓抑着的叛逆終於表達了出來。
那晚,我們吃完晚飯,從在客廳沙發上看新聞聯播。新聞聯播說,一個名叫海馬的十二級颱風將於今晚十一點登陸島城。
島城人都知道,十二級颱風,算得上大颱風了。
九點多鐘,社長便起身回房了。
馬列老太太也起身,“你們今晚也要早點睡,颱風很快就要登陸了。”她對我與蝶說。
我點了點頭。
但是,蝶不高興地瞥了老太一眼,說:“媽,才九點呢,颱風早着呢!”
老太沒有說話,進房去了。
我們在等待一部名叫《諜戰》的電視連續劇。這部電視劇九點半開播,每晚兩集,我與蝶一直追着看。
沒有關機的意思。蝶一個一個頻道調試着,顯然是在磨蹭。
而一會,蝶的父母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馬列老太太從卧室里氣沖沖地走出來,她沒有言語,走過客廳,來到電視機前,撥掉了電視機的電源。
“颱風還沒來呢!”蝶噘起嘴唇嘟噥道。
老太瞪了她一眼,仍然沒有說話,徑直回房去了。
蝶的眼裏有淚水。她皺了下眉頭,咬了咬嘴唇,幾乎要哭出來。
我扯了下蝶的衣角,說:“別看了,以後我買碟片給你看。”
我們便各自回了房。
我躺在床上,無論如何睡不着,翻來覆去。於是,起床開燈,翻看一本無聊的詩集。
不知過了多久,颱風發出了動靜。我起先聽到一陣沉悶的聲音在遠處響起,一會功夫,沉悶的聲音變得越來越清晰。我傾耳細聽,那聲音像馬蹄噠噠,也像海浪澎湃,更像山石嘣裂。再過一會,便覺有千軍萬馬排山倒海撲將過來。透過窗玻璃,我看到漆黑的夜空有一隻無形的巨手在灑潑着一股股濃稠的墨汁。萬物張牙舞爪,世界幽暗渾沌。然後,我就感覺到了整個房子在輕微地抖動。
這個時候,我的手機嘟的響了一聲,我看到蝶發來一條短訊:“我好害怕!”
我也不知道怎麼安慰她,隨意回了她一句:“那咋辦呢,我又不能給你當保鏢。”
蝶很快回復:“你敢過來不?”
我一激靈,打了一個字:“敢。”
她顯然有些遲疑,過了一會兒,才發來信息:“晚一些,爸媽還沒睡。”
我趕緊走到門前,透過門縫,看了看對面房間窗口,燈確實還亮着。
我立即明白是什麼原因,於是,趕緊關掉燈,佯裝休息了。
我坐在黑暗中,靜候那邊的燈光熄滅。
一會兒,那束光消失了,世界陷入無邊黑暗之中。
我在黑暗中給蝶發短訊:“領導已熄燈了。”
蝶回復:“再等一會。”
外面,狂風挾着暴雨,如一頭頭互斗的兇猛野獸,依然哀嚎着,堅定地撕扯着。
我坐在黑暗裏的書桌邊,就像一個伺機作案的小偷。那一會,我想了很多事情:我來自遠方的鄉村,父母含辛茹苦地送我念完大學,畢業後來到這個無依無靠的城市,熬度艱辛闖蕩的青春。老天不薄我,先讓我遇着了老師。我愛她,但是,她不給我未來。現在,老天又讓我遇着了蝶。雖然我不愛她,但是,她能給我一個歸宿。我是農村的孩子,在這個迷惘的城市,我沒有方向感,我沒有目標,我只知道傻子一樣地往前行走,尋找着我的歸宿。為了歸宿,我又自投羅網地抱住蝶的小腿。我想起大學裏讀《紅與黑》時,同學們談論於連時一付鄙視與不屑的樣子,現在,我從心底里痛恨那些站着說話不腰痛的傢伙們……
蝶發來信息:“?”
我明白,她在問我為什麼還沒過去。
我看了看錶,已過了半個多時辰了,我相信蝶的父母應該進入了夢鄉。
於是,我給蝶回復:“!”
隨即,我輕輕地拉開門,輕輕地帶上,躡手躡腳地走過蝶的父母房前。
我來到蝶的房門前,輕輕一推,虛掩的門便開了。
我側身進門的時候,蝶撲上來抱住了我。
窗外,颱風仍在鬼哭狼嚎,湮沒了一切聲響。
我使出全身力氣抱起蝶,我把她輕輕地放到床上……
蝶是第一次。她淚流滿面,但不敢哭出聲。
她咬着我的肩胛,咬得我痛徹心扉。有幾次我簡直無法繼續,打算結束,但是,她死死地抱緊我,手腿並用地纏繞我,用堅定的行動表示要做我的女人。我的肩胛由疼痛變成了發燙,由發燙變成麻木。而她似乎沒有半點鬆懈的跡象。我示意她換個位置再咬,她淚水盈盈地看了看我,頭髮一甩,把我纏擁得更緊,把我的肩胛咬得更深……
那是一個多颱風的月份。
別人恐懼着颱風,厭惡着颱風;我與蝶,卻盼望着颱風,熱愛着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