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回 歲短情深 箏音繞樑久(4)
門“吱呀”一聲的開了。
不必再問,此刻會來見者,身上無龍涎香氣,除她,不會再有他人。可明明歡喜,他卻閉着眼,遲遲不肯看。他害怕,害怕這一看便是傷心落寞,這一看便是執手淚眼,這一看便是最後一次……永遠的訣別。
素苡亦不動聲色,輕輕將那象徵著定情的九羽簪,放在了他面前。良久,她輕聲道:“既誓不得兌現,這簪也無用。”
聲音輕輕緩緩,卻一個字一個字細細密密的狠狠滑過心尖。心口抽痛,元恂猛地睜眼,扭頭看到的,卻只是她的背影,她不動,只靜靜立在門口。小屋簡陋,只一桌一椅一榻,門檻破敗,門帘蛛網聯結,窗外淡淡金光映入,蛛網細細的絲燦燦耀目,少女的背影昏暗,秀髮及腰,隨風微微搖擺。
她什麼也沒問,也沒有他意想中淚流滿面的告別,她只是靜靜的背對着他。似乎是知道他本來傷就沒有好,此番折騰過後,更是起身艱難,他坐在榻上,她就這樣背對着他一言不發,落淚,也只在他目光所不及之處。他聽見,她輕輕緩緩的道:“阿元,天意如此,我們難以違背……”
她卻忽止住話語不說了,靜默良久,因為落淚時久而不住微微顫抖的雙肩在窗外湧入的燦爛陽光里明明滅滅,她道:“天無情,人無情,如若真不得已了,不防細看九羽……”她顫抖着閉上雙眼,喉頭哽咽難以言語。皇帝下令去除元恂身邊一切可以用於自盡的物品,又命人看着,不過是想明君慈父名聲雙全罷了,以親生長子日日生不如死的光陰折磨為代價,換去自己於青史之上的光鮮一筆。
元恂輕笑,良久,他嘆了口氣問道:“沐槿,你喜歡我嗎?”沐槿看着他微微一笑:“當然,自你贈我簪子起,也許更早也未可知,比如說,你那次當眾指定我為你引路,抑或者……從我看見你的第一眼開始。”元恂點點頭:“是了,我還許你,要相守一生一世的,如今,我竟都覺得,我這一生最守承諾的人,就要食言了。”苦笑着搖頭,他道:“不是我悲觀,不是我自棄,是我知道有人想要我死。我寫了陳情書遞上去,向父皇闡述了前因後果,並表明強烈懺悔之意,可是陳情書卻被人扣下了,遞不上去。陳情書被扣,是因為現在父皇還沒有下旨,一切還沒有塵埃落定,他們的目的還沒有達到。如果父皇已經下旨廢了我了,那時候有再多的陳情書也是回天乏術,因為父皇是至尊,他不會因為自己的一個被廢棄的兒子,而讓天下人詬病他聖裁有失。”
素苡點了點頭:“我明白。”
“你不問問我為什麼要去平城?”
“你自然有你的理由……”她嘆了口氣:“既然已經到了這地步,我們說什麼也沒有用了,所以就……就就此別過吧。”
皇帝一直等在門外,卻遲遲沒有進去,素苡遙遙拜下:“臣女見過陛下。”
“你來了?平身吧。”
素苡頓了頓,道:“臣女來和殿下道別。”
皇帝輕笑:“道別?你那日不是說,不論他落得何等地步你都願意捨身捨命去陪伴嗎?”
素苡低頭看着地上白雪,和雪上的淺灰色腳步印跡。半刻方答道:“臣女的確說過這話,但時遷事易,近來,一切的變化都這樣快,也難保人心不會變。”
“時遷事易,這可是欺君之罪。”
“如若如此,臣女倒希望陛下趕緊判了臣女的罪,有個女兒犯了欺君之罪,可要比女兒嫁給廢太子對韓府名聲之辱大的多。或許這樣權衡利弊,臣女及弟弟都能如願保全。但陛下不會。臣女膽小,但今日斗膽妄言,還請陛下恕罪。陛下是明君,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得了陛下的允許,臣女方敢斗膽一言。”
皇帝微頷首:“好,朕許你說,朕倒要看看,你還要說給朕什麼樣的震撼之言。”
素苡微欠身:“震撼不敢說,陛下乃天子,世間哪裏會有能使您震撼的呢?”她頓了頓,道:“臣女不過是想,您為君子,又是明君,必定不會在這些小事上計較,更不會因為臣女年幼無知的妄言而動輒治罪。即使是欺君,在那些文人眼裏,處置狠了都是為不仁,所以陛下不會。況且,陛下接下來應該不會讓此事這麼快收場,有臣女多一人在元恂身邊,也多少會阻礙您的計策吧?”
皇帝眯眼:“膽子倒大,竟敢揣度聖意。”
素苡微笑:“既陛下恕臣女無罪,臣女便大膽敢言,陛下您九五至尊,身為您之愛子,是子更是臣。但不論是為子還是臣,您都不會容忍其有反心,但身為明君,大義滅親終歸落得狠絕名聲,您也想以對元恂的寬宥,來成全您仁慈之名吧?”
“你倒是真膽大,這無人之地朕隨口一許,幾人知道?你惹怒朕,都不需要安你罪名,你也得死。”
“臣女早已絕望,又怎會惜命?”
“絕望?不過是沒了個元恂罷了,京中眾多閨秀,她們對於出嫁,不過是要嫁進好人家,享受榮華富貴,幫襯自己娘家,你倒是當真不同?”
“臣女也是俗世女子,自然不敢說與眾不同,臣女只知道,臣女認定了一件事一個人,就終身不會改變。”
皇帝頷首:“好一個終身不會改變!那元恂要是負了你,你接下來就一輩子不嫁人了?”
素苡反問:“元恂辜負了您的期望,您接下來就一輩子不立太子了?立歸立,只不過會吃一塹長一智,不再任之所為,而嫁人,或許嫁歸嫁,但傷痛常留心中,往後再動情,也會難上加難。”
韓府不復往日闊氣,昔日兩位太子准側妃母家,今日家主易,事境遷,哪裏還有能擺闊氣的理由。老太太的居處也換了匾額,抬頭望了一眼,素苡喃喃道:“昔日棲月堂,今之壽安居……人已去無疑,何必留月棲?”
老太太還未歸來,侍女按老太太吩咐引素苡進殿內。眼前未變的墨色窗帘高束,屋內還算亮堂,伸手去抓,紗制的粗糙滑過指尖手心,似乎狠狠的要把脆弱的肌膚劃破。心口空落落的,那裏似乎曾經裝過什麼東西,悵然若失,化作空寂。身上的每一處血液皆湧向空缺的心口,掙的生疼。
何必留月棲?月把柳梢依。柳樹千萬里,何處皆可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