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回 洛陽冬寒 折枝識少年(1)
楔子
陰雨總是綿綿,層層烏雲,密掩了所有的陽光。街市上人群熙熙攘攘,皆是行色匆匆。
小小的女孩子跑出了院門,到了門檻兒的地方,她屈膝,再輕輕鬆鬆一躍,順順利利的溜出去了。明明已滿六歲,她卻身形小的只似四歲年紀,身後一名老婦追出來,打了一把紙傘,穿梭在人群中,有些費力的追着她跑來跑去。
太和殿內,絨布地毯上跪地之眾人皆低泣不住,掌控朝政二十五度春秋的馮太后太終也敵不過人有命之生死,病倒榻旁。年近半百的婦人早已鬢髮似雪,總是端莊的面容也是憔悴。眼眶深凹,其下的烏青色彩,昭示着病者之殃殃。被褥一直掩至下頜,她沙啞着聲音,時不時從嗓子眼兒里冒些不明白的聲音,卻仍說不出話。良久,她忽覺着有些氣力了,也猜想到多半是迴光返照,她微撐着起來些許,眼中晶瑩閃爍着,她費力的由人幫着趴在一側侍奉此刻已然近來傾聽的至尊帝王耳畔,交代着她幾乎是傳奇一般的人生之中最後的臨終之言。
帝王淚目聞言,不敢也不忍言其他,只是不住的點頭。臨了了,馮太后氣力幾盡,她頹然倒在枕畔,她嘴角含着笑,滿足的淚水順着深刻的皺紋一路滑向耳邊,終於,她靜靜無言的,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太和十四年九月初七,太皇太后馮氏薨逝於平城皇宮太和殿,謚號文明太皇太后。臨終曾降遺旨並書之金冊,言其逝后逾月即行安葬,其山陵之制,務行儉約,其幽房設施及棺槨修造,不必勞費。陵內不設明器,素帳、縵茵、瓷瓦之物,亦皆不置。
孝文帝自幼由其皇祖母太皇太后馮氏撫養成人,馮太后薨逝,孝文帝悲極而慟哭,連五日而滴水未進,毀慕哀悼。高閭、游明根等聯名上諫,請上按遺旨定喪禮之規格,孝文帝不許,堅持將墳陵再行拓寬六十步,其制幾與國君葬禮同。遵馮太后遺旨,葬其於方山永固陵,並未與祖先帝文成帝合葬。孝文帝哀,擇永固陵東北一里處修造其壽宮,欲萬年後龍御歸天葬於此處,永伴馮太后,以慰皇祖母陰間之孤獨。並遵馮太后遺訓,延續馮太后之政舉,加大漢化之推行。
喪鐘連鳴,聲聲皆凄凄然兮,如泣血之哀,驚起遠遠的林中一片鳥兒高高飛向天空。街市上的人們紛紛跪下,朝着遠方的金鑾殿,磕了三個頭,以示哀悼。而小小的女孩子哪裏明白這是什麼,但也被身旁的老婦拉着跪下了。雖然姿態是跪着的,但小腦袋還是四處轉着,看着周圍的人。
身後一名太監急急地大喊着跑過來:“避讓!避讓!”人們又趕緊向兩側聚攏去,可憐的小女孩又被身畔的老婦給拉向一邊。一個大概七八歲的少年男孩騎着馬連同身後從者數十人片刻間呼嘯而過,揚起許多浮塵。老婦去捂女孩的口鼻,卻不料女孩不肯,扭了頭去,雖然最後終還是拗不過老婦一個成年人的氣力,但她好奇的目光,還是一直執拗的追着那匹馬的方向看着。
秋已盡,遠遠一路伸向遠方的路,槿花鋪陳,落英繽紛。杳杳聽見歌聲,時高昂而時低沉,高昂者悠悠然綿綿極,低沉者凄凄然切切極,女孩子失神着,亦不知為何。
正文
初開了春兒的天氣格外舒爽,街市上車來人往,好不閑愜。微風習習吹來,吹了幾朵兒蒲公英飛上了天,吹開了那一廂馬車的布簾兒。
素苡小心翼翼的拿兩指頭夾着帘子,掀開了一個小小的角兒,使勁兒睜了睜還未怎清明的惺忪睡眼,往外窺探。看兩眼即回頭望望,似乎這般身後坐着的生母岑姨娘便發現不了她在做不規矩的事情似的。一對黑漆漆的眼睛完全醒了盹兒,滴溜溜的轉着,四處瞧着,這周遭一切對她來說還真都是新奇玩意兒。
原先住在城外莊子上,嬤嬤們看的緊,真掰起指頭論起來,這是素苡第二回上街。這些琳琅滿目的商貨只令她覺得眼花繚亂,不遠處一個小販挑着扁擔一路叫賣,前後各一籃擺了許多雜亂的玩意兒。
素苡使了勁兒瞪大她探出去的這隻眼睛,拚命的想要把這些通通記下了,往後一定要全買下來一個一個玩才好,卻聽得身後傳來輕柔的嘆息:“好了苡兒,過會兒眼癮就罷了……記着娘跟你說的規矩,進了韓府,可千萬別錯了。”
怏怏的放下車簾,素苡抿着嘴唇可憐巴巴的看了一眼娘親,但一對上娘親憂愁的眼神,即使當真不舍,也終只能點頭應了。
去往新都洛陽的路途經岑家所在,出於孝道,雖老父不在,但較老父年輕十九歲的繼母尚生龍活虎,她不得不攜素苡去往母家探望繼母,及兩位父親原配所出兄長,雖然關係真的算不上不如何,但規矩到底不可破。
岑家早已沒落,自岑父去世,掌家權交由底下兩個敗家兄長,左右一折騰,便被掏空了底兒。大嫂又是個極刁鑽刻薄的女人,記得當年岑姨娘未嫁在家她便是如此,瞧不慣庶出的岑姨娘不說,對二房嫂子也是這般,岑姨娘在府時幾乎天天都能看見她叉着兩邊的苗條腰身,站在兩房之間的那塊兒院子裏陰涼地界上,瞪着她那一雙細細的小眼睛,張着她一張紅艷的唇,指桑罵槐冷嘲熱諷。岑姨娘的小繼母又是個沒用的,整得住岑姨娘的娘卻整不住大兒媳婦,也就無心管她了,只是每每聽着,便是嘆氣不住。
說來她的小繼母是個可憐人,出身微末,家裏為了攀岑家把如花年紀的女兒嫁給了同她親爹一般大的老頭,也就是岑父,做續弦,一屋子兩房嫡子四房庶女,全是事兒。後來老頭子一蹬腿,岑姨娘回去祭拜過一回,瞧着靈堂里期期艾艾的小繼母就知道,往後她這小繼母的日子,不好過。
到底是差不多年紀的人,岑姨娘不過就比小繼母小兩歲,而她大哥岑文禮卻比小繼母還長了四歲,這位繼母做的要是沒手段,就是得憋屈死的命。
牽着素苡提裙入堂,便見比上回靈堂里見還足胖了兩圈的岑文禮一臉諂媚的笑着,竟起身來迎這個一向不待見的妹妹。岑姨娘看的都想發笑,坐定了也不說話,她就想着接下來她這位大哥要開什麼口嘞。
岑文禮來來回回的搓着手,話到了嘴邊又覺不妥,再咽下,可這些話得說,不妥也得說,所以又提上來,想了想又咽下去……就這樣好幾個來回,岑文禮終於下定決心,他咽了口吐沫,小心翼翼的問:“妹妹是個有福氣的,不知,不知,妹夫現在……要去洛陽了吧?”
岑姨娘微微一笑:“不錯,不過這聲妹夫怕是叫不得,私底下便罷了,只怕叫慣了人前順口出來失了體面,叫人以為我們小門小戶攀得人家韓家高門呢。”
“喲!這說的哪裏話!”岑文禮道:“到底也是吹鑼打鼓用轎子抬進府去的,不至於韓大人還同我這舅子計較則個!”
岑姨娘搖了搖頭:“非也,只怕旁人聽者多心,畢竟韓家現在顯達了,而官人上去一半還是靠的家中主母照顧,故而,哥哥言行還得慎重些。”
岑文禮笑容有些僵硬:“那般反倒生疏,況且妹妹肚子裏還有吾家外甥,再外也是血親,而小外甥又同他韓大人是血親,我們又如何不能論親戚?妹妹福氣大,當年一時意氣隨苡兒去了京郊,多年未歸,卻不想妹夫眷顧……聽聞,方一夜就懷了身?”他捻了捻鬍子,笑的意味深長:“想來這孕期間,妹妹過的應當還算是錦衣玉食。”
唉,岑姨娘無奈嘆息,她這才坐下多久,手中茶盞方溫得可入口的溫度,上邊的岑文禮便已原形畢露,那熟悉的陰陽怪氣的話語腔調……真是令人懷念!
杯蓋掀起,水汽騰上來暈在面上,透着淡淡的茶香。岑姨娘盯着茶盞中綠葉沉浮,眨了眨眼,道:“是呢,妹妹這,還是託了當年大哥大姐的福。”
岑文禮正要點頭,結果仔細一想察覺不對,原說托他這位大哥的福也就罷了,但托她那位沒出息的長姐的福……這話便不是味兒了。想當年岑家人在朝為官,勢力可是與韓家不相上下的,如若不是她那長姐在宮宴上丟了好大的臉面,又怎至於讓後面幾個妹妹婚事都不得意?若她那長姐爭氣,現在該也好幾個妹妹可以扶持岑家,也不求多,幫襯着讓他這哥哥有個閑散小官當著就成,而岑姨娘也便不至於一個與韓修青梅竹馬長大的姑娘,反倒做妾嫁了進門,這倒好,現下韓修發達了,他想喊聲妹夫都得受人制肘。
岑姨娘這話猶如一根針戳進心窩子裏,岑文禮臭着臉,心裏早把岑姨娘和她那舞姬出身的生母罵賤婢罵了一萬遍。不過,岑姨娘現在懷着孩子,正是韓府上下的中心,要是一朝得男,那以後他可就有了平東將軍的兒子做外甥了,那可是個時刻有錢的錢袋子!他幾個小子的未來仕途也說不定就有了着落。俗話說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這些子利益,岑文禮覺得沒什麼不能忍的,誰還跟錢權過不去!臉上立馬笑開了花兒:“妹妹還是那麼會開玩笑,方才的話,是哥哥說岔了。”
岑姨娘沒理他,岑文禮訕訕笑了笑,也正常,人家現在正趕上好時候,牛都牛的有理。乾咳兩聲,他看向素苡:“喲,苡姐兒也來了!果然大了,長高了!”
岑姨娘聽的險些笑出來,苡兒一開始便跟着自己一同進來,還給他行了禮叫了舅父,現下里才看着,又說素苡長高了,可,他這是第一回見素苡吧?
給素苡使了個眼色,素苡立馬起身福了福:“頭回見舅父便覺親切,想來,血緣這東西是分不開的,就算不常走動,見着了也是不一樣的。”
岑文禮笑着點了點頭,有些緊張的搓着腿道:“苡姐兒,剛過年滿十一了吧?苡姐兒生下來的時候才一點點大,現在這一晃,喲,都長成大姑娘咯!舅舅同你說,女孩兒早晚得嫁人,而嫁人了,娘家就是最堅強的後盾……”
岑姨娘微昂下頜打斷岑文禮的話:“是,託大哥的福。”當年自己辛苦產女,娘家人漠視如待陌生之人,聽聞是個女兒,又更是變本加厲的冷嘲熱諷,笑她人不爭氣肚子也不爭氣,娘親要來瞧女兒,拖着病體去求岑父,若不是岑文禮幾次從中作梗,又怎會出嫁后這些年,除父親發喪那次,她都未能再見娘親?現在說的好聽,娘家人好,娘家人是最堅強的後盾,那是她發達的時候,她落難的時候,沒人落井下石一人踩一腳都是好的了,哪怕是一句關慰的言語,不過是上下嘴唇碰幾下子的事兒,他們都懶怠的去做。
“早聽堂里熱鬧,”門外二房嫂子挑簾進來:“便知是小姑來了。”
二房嫂子是個好脾氣軟柿子,說話一直也都這般溫溫柔柔的,從前整日被大嫂那樣指桑罵槐的罵也沒有發過火,丈夫敗家又窩囊,她也沒有置喙過絲毫,但也因此話少的很。
素苡上前見禮,聲音小的若蚊蠅輕哼:“二舅母安。”
二房嫂子笑了,她來拉素苡的手,又同岑文禮寒暄過,便一壁坐下一壁感慨:“一直未曾見我這甥女,昨夜裏緊張的很,怕見着了孩子都認生,卻不想見着了才知道,這一瞧就是岑家血脈的孩子,這眉眼同小姑一模一樣。”
“哪裏。”岑姨娘笑道:“女兒皆似父親,其實這丫頭同官人更像些。”
二房嫂子點了點頭:“小姑出嫁時我得幸見過韓大人一面,果然是非凡,卓越之姿只應天上有,小姑有好去處,我這虛稱了嫂子的倒覺心安。”
“人家嫁得好,你心安什麼?”門外一色的尖利嗓音直刺人耳膜,大嫂依舊是往年那風風火火的樣兒,一嘴的尖酸刻薄話,這些年都不變。
岑文禮呵斥了聲:“夫人,還有客人在!”岑文禮是個懼內的,對他這個夫人,他可真是渾身一百個招兒也制不住,雖然人前罵一罵她不會與他計較,但到底岑文禮還是有些抖索。
“大嫂安。”二房嫂子屈膝福了福,隨後拿帕子掩口咳了兩聲:“今兒身上不大爽利,這便回去歇着了,我先失陪,還勞煩嫂子招待小姑了。”
大房嫂子斜着跨了一步攔住她去路:“哎呀!每每見了我便跑,弟妹這是做什麼?”
不是不同她爭,只是覺得這大房嫂子同她爭來爭去的不過口舌上的勝利罷了,沒甚意思,反倒像小孩子過家家打打鬧鬧。搖搖頭,她壓低聲音道:“嫂子,現在還有外人在,小姑再親,也是別人家的姓兒,到底不一樣。家醜不外傳,這個道理,嫂子也該明白。”
是,外人還在。看了一眼上座的岑文禮,大房嫂子笑了笑,暫且放過了二房嫂子,繼而過來同岑姨娘和素苡寒暄。岑姨娘並不願同她周旋,她看了眼素苡,素苡會意,拿袖子遮着打了個呵欠,她來拉岑姨娘的袖子,拖着長音撒着嬌:“娘親,我累了。”
拍了拍素苡的肩,岑姨娘同岑文禮和大嫂道了抱歉,繼而傳人送上來贈禮,岑文禮頓時臉色大好,什麼也沒多說便兩廂拜別。
岑父去后岑姨娘的娘吳氏便舍發皈佛,青燈常伴。雖吳氏已絕紅塵往事,但既已來此,自然應當前去探望,也可慰藉相思。寺院遙遠,一路顛簸,作為孕婦,岑姨娘倒是未如何,反倒是素苡頗覺胃裏翻江倒海的難受。
一壁給素苡順氣兒,岑姨娘一壁便思緒翻飛。雖然方才岑文禮的話里有意無意的在同她說這肚子裏的性別不定,保不齊一朝就從衣食無憂落到原來那般,甚至更加局促的地步。不過話糙理不糙,岑姨娘輕撫上小腹,有些擔憂。是,這胎如若要是還生的丫頭,那不僅她和苡兒的好日子到了頭,這小娃娃也跟着吃苦。況且彼時已是身處韓府,同莊子裏可大不同,莊子裏要鬥不過吃喝,而且同粗人斗並沒有太多彎彎繞,可到了韓府便大不同了,到時候真使起暗箭來,可不是輕輕鬆鬆就能揭過去的。
母女久別未見,於禪房中執手相談甚久,素苡到底年紀小,頗有些不耐,便被岑姨娘打發了出來四處走走。遠遠瞧見小山坡上白梅開的正好,她不禁被吸引了去,輕輕撫上覆雪的枝頭。平城冬天天冷,她搓了搓手,沖手心哈了熱乎口氣兒,伸上枝頭,想着折幾枝回去擺在吳氏禪房內桌上那花瓶中也是好的,是以上前,輕輕折下一枝開的正盛的梅花。
“喂!為什麼折花?”身後傳來一個少年清麗的聲音。
素苡慌張回首,以為是不能摘折,但想想也不對,寺中四處所置花瓶中都該是折下的花,難道還是養的不成?再者說,就算是不能折,有人前來提醒,也不該是這樣一個少年,這樣一個華麗打扮的少年,一個……無禮的少年。
撅了撅嘴,小脾氣便上來:“怎麼?不能折嗎?”
少年從未被人如此反問過,嬌生慣養長大的孩子,一直以來除了長輩,別人都對他百依百順。他挑了挑眉:“也沒人說不能摘啊!但是——”唇角勾了勾,他道:“也沒人沒說能摘。”
素苡抿唇:“無理取鬧!”她可不願再與這無禮少年繼續這種無聊的討論,她轉身過去,又折了三兩枝,欲要離開。少年卻一點點離近了來,他貼過來,貼的越來越近,早超越了尋常男女之防應保持了距離防線,隱隱約約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身旁少年呼出的白氣漸漸看的清晰。
素苡一個勁的往後彎腰,卻躲避不掉,眼瞧着她要倒下去,少年一把攬住她的腰,素苡一巴掌就要扇上去,卻被少年掣肘住,他在她耳邊道:“你不覺得自己在塗炭生靈嗎?”那一本正經的樣子,似乎已全然忘了自己平時對待下人時偶爾的草菅人命之舉,還一副悲憫蒼生的模樣。
素苡沒好氣的甩開他,退開幾步遠:“不覺得!它在這兒開着,不如到佛前去開!”
少年撇撇嘴:“你?禮佛?”
“非也!”素苡理了理亂掉的髮髻,道:“我外祖母住在這裏,我來探望。你呢?登徒子一個,跑到佛前來倒不怕擾了清凈地!你光問我,怎麼不說說你自己?你來這裏是做什麼的?難不成就是閑得無聊,來逗人玩的?”
“才不會!”少年叉腰道:“我沒那麼無聊!我和你差不多,我要去探病,順便來此祈福……我舅父病了。”
素苡笑起來:“那我們倆還算有緣人,就……原諒你方才的無禮之舉了,不過你可不許往外說!還有啊,你小小年紀學壞可不好……”
少年看了看身畔女孩子的笑顏,眉眼如星,櫻唇如花,酒窩淺淺兩點,映襯的一張笑着的少女面目,格外明媚。忍不住笑了,他道:“我小小年紀,你恐怕比我還小個四歲吧!”
“我虛歲十一了!”
“我十三了呢!比你大!”
撅了撅嘴,素苡輕哼:“無聊。”
“鬥不過我就說我無聊,到底誰無聊啊?小孩子似的。”少年倚着樹榦笑起來:“欸,你叫什麼名字呀?”
素苡看了眼他:“韓素苡。”
少年微昂首,點了點頭,道:“我叫元恂。”
“元恂……”素苡歪着腦袋想了想:“元寶的元,還是土字頭的袁?”
對於面前人不識得自己這合該如雷貫耳的大名這件事,元恂感到驚詫、以及不滿,懊惱的抿了抿唇,他有些不高興:“當然是元寶的元。”
素苡“唔”了一聲,又問:“那恂呢?是尋覓的尋呢還是循規蹈矩的循?”
於是不高興的同時,他又有點不耐煩了:“都不是!是……豎心旁的恂。”本來想引經據典的,想想就這麼個無知的丫頭,她能知道什麼經典!
“哦。”素苡道:“那我認識你了!素苡,素麵的素,草字頭的苡。”
“嗯。”他轉身離開。
“唉!你這人好奇怪!”素苡追上去堵在他面前:“喜怒無常!說變臉就變臉的,六月天啊你!”
“殿下?殿下!”忽然跑過來一個小黃門,他看見元恂,高興的不得了,他抱着元恂的披風給元恂行禮,手觸地,腰彎到最低,帽子頂兒都看的一清二楚,臉反倒一點兒看不見。他起了身,卻依舊把帽子壓得很低,看不着臉:“殿下!奴才好找!您快些把衣服披上小心着涼!”
“殿下?”素苡吃了一驚:“你是皇室子弟?”
元恂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他咬牙切齒道:“元寶的元可是國姓!你自己無知,還搞那麼驚訝也不覺得丟臉?”瞪她一眼,元恂道:“當朝太子元恂的名頭,沒聽過?鄉野丫頭。”
素苡哪敢再跟他計較口舌,連忙行禮問安,元恂這才露了些柔和神色,揚了揚下頜道:“不必多禮——起來吧!”
他轉身對小黃門道:“你先退下,等會兒我自會喚你。”
小黃門垂首:“是。”從頭至尾,諒是個子矮矮的素苡也沒能看到小黃門的正臉兒,可見,在這元恂的身邊待着,要受多大的規矩。
心裏頓時開始打鼓,自己剛剛……剛剛……到底惹了多大人物啊!太子……自己這還沒回京,一個在鄉下待了九年的野丫頭,上來頭一個大人物見着就是當朝太子!到底該說她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元恂眯眼,瞧着不遠處的一片白梅林地。光暈閃爍,影物交錯,冬日明媚的陽光點點化作圓圓亮亮的淺色光斑,映在視線中,模糊了白梅掩映,眼前只余迷離。
身畔少女許是為他身份所嚇住,許久未語,元恂以往見人畏懼自己,總還多少有些高高在上的成就感,但身畔這丫頭的畏懼,卻沒能使他獲得想像中的愉悅。良久的沉默讓他覺得不大舒坦,清了清嗓子,他道:“你是哪家的孩子?”難得遇到一個好玩的,要是尋常人家孩子,要來到身邊陪自己玩也無不可,還替她家裏省一口人吃飯,還有俸祿可以拿。
素苡一副十分恭謹的模樣,與剛才簡直是判若兩人,其中的疏離竟然還使得他微微有些不適的煩躁感覺,他聽到女孩子清脆的好聽嗓音正輕聲答道:“民女韓素苡,平東將軍韓修乃民女之父。”
“嗯,也不是什麼顯赫出身!難怪,一副漢人做派。”元恂此言幾乎是脫口而出,他向來自持當朝皇太子身份,瞧人也常用下巴尖兒瞧,習慣性、下意識的就要以出身高低衡量他人。
素苡聞言,咬了咬下唇,知眼前這位多少言語跋扈的年輕的太子殿下是看不起自己的,之前不還無禮,上來就動手動腳的。暗暗翻了個白眼,素苡決定不理他。
元恂久久不聞回答,有些愣了,瞧見素苡低垂着的面上微有些不悅,多少有些覺得不太好了,許是……自己方才的話不妥?繼而,他聽見素苡又開口了,畢竟礙於他的身份,但就是答話,那言語也與他幾乎是針鋒相對,她昂首,有些小脾氣:“是!不過近日陛下卻下旨,要搬去漢人的地界。”
元恂輕哼,扭開頭去:“移居洛陽嗎?不過是身處漢人堆里就忘了本,忘了老祖宗,去趨於漢人的東西罷了。”
素苡依舊淡淡的:“噢,這樣。”
她不會生氣了吧?這是元恂聽到素苡的回答后的第一反應。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會對一個女孩子的喜怒而感興趣,於是他又仔細審視了一番身邊的素苡——也不怎麼好看嘛!鵝蛋臉龐瘦鼻櫻唇,並不出彩,比起皇后給自己挑的那些個畫像上美若天仙的未來太子妃果真是差了不止一星半點,就是……那一雙眼睛挺大挺有神的,瞧人的時候晶亮亮的,但自從自己說了身份嚇了她一番后,她便再沒抬起頭來過。推了推她的胳膊:“喂,你不高興了嗎?”
“民女不敢。”
“沒什麼敢不敢的!”元恂蹙眉,不耐煩道:“我知道,你現在就是在不高興,不高興我說你出身低了唄!”
“民女出身卑微,的確不值得殿下青眼。”
元恂張了張嘴想說“你也知道啊”,但想了想覺得大大的不妥,又咽了下去。噎了半天,他反倒是笑了:“韓修那麼一個老實人,卻能生出你這樣的女兒,也是奇怪。”
“我沒在我爹爹身邊長大,當然性子不一樣。”說著呢素苡的眼淚就掉下來了:“反正所有人都看重身份,可這是我能選的嗎?這麼多年我因為庶出身份被親生爹爹丟在莊子上長大,統共就出過兩次門,上哪兒知道元是國姓?上哪兒知道太子殿下的名諱?要不是娘親懷了身子,指不定這次舉家搬到洛陽,都沒人能想起來有我和娘親這兩號人!”
“你是庶出啊……”元恂給她哭的滿腦袋都是漿糊,手足無措的去給她擦眼淚卻又覺得行為欠妥,想言語安慰吧,他這人一向不會顧忌別人感受,落井下石也許會,但安慰……他不會。
素苡聞言,狠狠抿了下唇——終歸還是問到了,她不敢想像,接下來又會被跟前這個跋扈的討厭鬼給輕視至何等地步,怕是要低到塵埃里去了吧!“是又怎麼樣!誰能選擇自己生在哪個娘的肚子裏!我娘親生我我就只能是庶出,所以就理應天下人都瞧不起我嗎?”
元恂蹙了眉:“不是嫡出又怎的?有什麼好難過的!”
上月里,皇后給他安排的那場“閨秀宴”,他就見着了位姑娘,驕傲的尾巴翹上了天,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家中獨女,是由嫡母撫養長大,不過是借庶妾的肚子出來了而已。想着他便覺厭惡!“本宮最看不起那些連自己母親的瞧不起的人了!”
“我沒有瞧不起我母親!明明是你在看不起我的出身!”素苡氣一直涌到腦門子上,一時間什麼都忘了,就想上去把這人臉抓花了才好:“庶出怎麼了!庶出就應該被全天下瞧不起?莊子上那些人成天把我當丫鬟使喚,庶出的嫡出的不是一個爹嗎!”她伸手去打元恂:“天天計較嫡庶之別!男人娶小妾的時候怎麼不想想嫡庶之別!男人讓小妾生孩子的時候怎麼不想想嫡庶之別!都是一樣的糟糕貨色!”
小黃門聞聲而來,跑着便要來抓素苡。一聲大喝:“大膽!”把素苡一腦門子的怒火全都沖了個乾淨,猶如一盆冷水兜頭澆下,冷的徹骨。
完、蛋、了。
素苡的腦子裏嗡嗡作響,她滿心都是徹骨的涼,她得罪了什麼人啊……人家是當朝太子!她是哪兒來的膽子動的手?
膝蓋一軟就跪了下去,素苡的聲音都在顫:“民女有罪!民女不是故意的,是您先……殿下恕罪……”
元恂靜靜的盯着她瞧了半刻,臉色不大好看,不知是怒氣消逝后的餘溫,還是被人直截了當說出他堂堂太子在判斷上的失誤的尷尬。想認錯吧,但當朝太子可拉不下這個臉。默了半天,道了句“我該走了”,便轉身離開,留下一個倉皇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