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回 父子離心 雨夜錦枝斷(1)
墨色亮漆刷就的扁圓木板在不怎麼亮堂的殿中盈盈閃着幾朵光電,白晃晃的直刺得人目痛心也寒。
木板高舉,攜着呼呼而過的喧囂風聲,夾着皇帝刻意放任的暴怒,狠狠的落在元恂的身上。元恂吃受不住,身上一陣痙攣,痛呼聲衝出喉嚨,響徹大殿。
頭腦因為疼痛而有的剎那空白讓元恂有些不知所措,他一直以為自己就算怕疼也不至於意志力太差,可他現在發現根本就不是這麼回事,早知道,就帶上“保護措施”了……
板子沒有絲毫的猶豫,舉起又落,絕情的重重擊打下來,一下、又一下。每一板的疼痛都是劇烈,自最上方的肌膚絲絲滲下去,彷彿一把利刃緩緩的割穿過薄薄的身軀。而每每前一板的疼痛方消丁點,正要蔓延至四肢百骸,便又一板子落下。
傷痕沒有辦法不疊加,當板子再一次落下時,意料之中的狠狠碾壓上才散去疼痛的傷痕,眼前一陣發黑,他不受控制的往後一仰,意識迷離中,他聽到自己胸腔嘶吼出的喊叫。手指緊緊扒住刑凳,他心裏默念着祈禱着他父皇趕緊消氣,也希望自己趕緊失去知覺的才好。
雲鳩兒是小太監,很小的時候就去了勢入了宮,從小到大挨打跟吃飯一樣平常,他跟元恂“傳授經驗”,一就是要大喊大叫,既可以減輕疼痛的難捱程度,還可以向人表明他受教了,刑罰也會快些過去。
宮裏的規矩,宮女挨打不可出聲,太監挨打要大聲求饒。在大家看來,太監是沒有臉的賤奴,所以對於這條“經驗”,元恂是很不齒的,他想,自己堂堂一太子,儀錶堂堂翩翩君子,就是挨打,定也是要英姿颯爽的!就算痛極滿臉汗水那也得是楚楚可憐狀,而不是嘶吼。
而現在,別說按照他設想的去做到,就連想他都完全沒辦法去想。
忽然一記板子破空落下,比任何一下都用力都沉重,砸的他險些去了半條命。元恂慘叫着回頭去看,原來是皇帝奪了板子親自上陣。就算都是練武的有力氣,但他父皇從來沒受過訓練,打起人來完全是蠻力,馬背上得天下的鮮卑族人、大魏皇帝,力氣可真是不小,還沒有章法,也不懂技巧。受過訓練的侍衛都是讓人疼而不會大傷筋骨,抑或讓人疼且大傷筋骨表面還不太看得出來,可他父皇出馬……
真的太疼太疼,元恂嘶吼個不住,緊緊抱着刑凳大哭特哭。疼痛一陣蓋過一陣,額上細細密密的汗珠益發的多起來,繼而混聚一起,合為豆大的一粒,順着面頰的弧度或急或緩的無聲滑落,只餘下絲絲癢覺,卻又很快的被身上那無止盡的痛楚,吞噬得再感覺不到。
終於身上沉重的板子漸漸輕飄了,但因着到底是傷上加傷,怎生也沒有減輕什麼痛楚。他知道皇帝到底是打累了,終於聽到一聲:“元禧!你幫朕!給朕接着打這個逆子!狠狠打!”
拿過刑杖的元禧嘆了口氣,趴在刑凳上的元恂鬆了口氣。
明顯輕下來的板子,令生生挨了數十折磨的元恂終於從痛楚中扯回了那麼一絲理智,即使傷痕重重疊加,依舊是很痛,汗如雨下,但終歸恢復了點理智。他一向愛惜面子,是以很快的就一咬牙關,硬生生堵住了喉頭處奔涌欲出的痛呼,化作一聲悶哼。
皇帝顯然對這不滿意,他繼續放任着自己的怒火,以達到痛打太子殺雞儆猴的目的,他怒吼着讓元禧狠命下手,“打死也是他活該!”
元禧答着是,板子卻也沒重多少,只是到底打的也不輕,元恂卻自始至終狠咬牙關,嬌生慣養長大的身子受不住,便狠狠一咬嘴唇。唇上鮮血隨即湧出,破處積成血珠,新的一板下來,元恂一個震顫,血珠或被打散滴落地面消失不見,或瀰漫入喉頭口腔,在元恂頭腦昏昏沉沉的嗡嗡作響中含糊揮去。
元恂已幾近昏迷,身上痛楚到了極點,炸的整個頭腦混沌一片。迷迷糊糊中,他聽到皇帝的怒吼:“拓跋恂!你知道錯了沒有?”元恂不答,他已經沒有力氣說話了。
對於元恂的不答話,皇帝更是怒火中燒:“朕問你話!”元禧放下木板,忙上前去,拉住盛怒的皇帝,勸道:“陛下!太子必然是知錯了的!只不過現在怕是昏過去了。恕臣弟多嘴,太子犯錯,您教訓一番即可,不宜打壞了太子才是。”
台階鋪好了,但嘴上不能松,皇帝點了點頭,繼而怒指元恂道:“他皮糙肉厚還怕挨打?”
元禧垂首:“陛下,太子年幼不曉事。”
“罷了!來人!來扶太子!讓他滾回他宮裏頭去!”想了想,他又把方離開沒兩步、抬着元恂的幾人叫住:“等等!扔去城西別館,閉門思過。”
太子府都不許住了,這是要廢太子啊!元禧一驚,連忙勸阻道:“陛下!”
皇帝揮了揮手道:“不必多言!”
天色昏昏沉沉,悶的人透不過氣來。雷霆不斷,白芒自天邊一下一下的打下來,緊接着又是轟隆鳴響。一日驟雨,傍晚方歇,後園中新開的花,敗的一敗塗地。花凋枝殘,花葉吹離枝頭,飄飄然落入其旁那方淺淺清澈池塘,攪擾了池中一方初生皎月。波紋漾漾,送那殘花流轉塘中,久久不休。
翌日清晨亦無明媚陽光,小徑幽幽,繁華點點鋪陳其上,粉粉的花瓣兒上些許頹然金黃,昭示着秋風的殘忍摧殘。素苡把香囊掛上枝頭,願望默默許下,只願君得安康。蒼天無眼,世風日下,人心險惡。長路漫漫無盡,不知何處,可得以安生……
“七姐好興緻!”韓瑛蕊悠悠從身後轉出:“哎呀,大清早的來賞花的,恐怕也就我同姐姐了!想來也是有緣。咦?姐姐這是跑哪兒去弄得這一頭灰呀?哦,也是,奴才們嘛!見風使舵的多了去了,他們也不知姐姐迷起太子來時是什麼模樣,讓他對你另眼相看的呢!”
阮氏搖頭,韓瑛蕊還是這般沉不住氣。但也未阻止,只上前去替韓瑛蕊理了理鬢髮:“蕊兒何苦,無端費這樣多口舌?”
撫着新染的紅指甲,韓瑛蕊不高興的嘟囔:“母親慣會幫着外人欺負棉兒。”
這孩子又聽不出好賴話,又當真了!阮氏當即又好氣又好笑:“蕊兒!”
“好好好!”韓瑛蕊道:“母親對我最好!整日教我說這些子違心話也不知是要做甚!”
一年前頭日來府,阮氏重罰於她,而後第二日再見阮氏,她哆嗦着站在阮氏跟前囁嚅着喚“母親”,卻反被冷冷斜了一眼,她記得那日阮氏的話:“以你的身份也配叫我‘母親’?你叫不叫岑姨娘娘親其實我並無所謂,但你不要叫我母親,你這般叫只會作賤了我。不過一個庶出的女兒,也好意思腆着臉跟我們套近乎?”
素苡緩步上前:“三夫人、蕊妹妹。”
外人面前,她與阮氏的疏離並不會讓人認為是阮氏苛待庶出,反倒會讓她給人留下無禮印象,誰叫人家表面功夫做的好,人人都要贊一句“賢惠佳妻”呢!
可惜賢惠佳妻大夫人阮氏仗着小聰明逍遙多年,上天賜了她一個韓瑛蕊。就依着韓瑛蕊現在這樣,就算一切變故都不在,她能順順利利嫁進府,哪怕闔太子府上下就唯她一個女兒家,即使她青春永駐……太子也不會對她有多久的興趣的。一個人的任性,終究有一天會到達敬她愛她的人的忍耐之最大限度。素苡嫣然一笑:“不知夫人今日來此有何貴幹?”
阮氏扶了扶髮髻上的步搖:“聽聞岑姨娘身子總不見好,身為主母,我理當來瞧瞧。”
素苡福身:“勞煩夫人跑這一趟,素苡代姨娘謝過夫人。”
阮氏揚首:“怎說我與岑氏也是一同伺候三爺的人,理當互相細心照應,況且往後,你與蕊兒要同入太子府侍奉,那可是要親上加親的,不也要彼此幫襯?”
韓瑛蕊當即就不樂意了:“母親!誰和她親上加親?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算個什麼東西!配和我平起平坐?再說,那太子現下失勢,今兒早上父親上朝會,到現在還沒回來,肯定是有要事相商!說不定就是太子那事兒……”
忽聽咚的一聲,竟是小艾在石子徑上跌了一跤。韓瑛蕊輕哼:“果然是什麼樣的主子什麼樣的奴才!一樣是沒規矩的鄉野丫頭!”
素苡微微一笑,心道那小艾的主子可是你的母親大人呢!
小艾連忙告饒:“八姐兒恕罪!小艾只是,只是,只是怕……剛得了消息!太子殿下他……陛下讓太子居城西別館,閉門思過!”
阮氏大喝:“什麼!”想了想,她扭頭便走。好好的太子說失勢便失勢了!那她蕊兒怎麼辦?這一遭,就算以後與元恂也是個逍遙王爺,但終究和富貴沾不上邊!老夫人的女兒能坐上夫人位,為何她的蕊兒卻與之擦肩而過?難不成,往後她的寶貝女兒還要嫁給一個沒有前途的棄子?相較而言,素苡卻是淡然,她轉身回屋,對小艾道:“回屋替我更衣。”
小艾一驚:“您……這,不好吧?”
素苡冷冷晲她一眼:“我說的話你沒聽見?”
小艾垂首:“是!奴婢這就去打水伺候姐兒梳洗。”
素苡道:“你最好別動歪心思,別想着去告訴三夫人告訴父親,你現在還是我的人呢!等會兒去探視我不會宣揚,你,得跟着我一起去,如果最後父親怪我罰我,也少不了你的那一份。”
小艾慌忙點頭不住,老老實實去拿了盥洗的盆:“是!奴婢一定聽從姐兒的安排!”
太子被拖進了別府住下,高燒不退,太醫們束手無策,幸好太子已經失寵,倒也沒牽連他們被處置。昏暗的寢間裏,元恂方上藥完畢,正疼的厲害,哼哼唧唧個不住。他把頭深深埋在枕頭裏,沉沉的喘着氣,借深呼吸緩解身上的疼痛。
手邊空處忽陷下去一塊,來者卻悄無聲息,他想看看來者何人,但卻着實沒力氣,也不敢再扯動已經很疼的傷口了,他問:“誰?”
依舊靜默。元恂蹙了眉,伸手去摸,卻不想這樣趴着的姿勢動個胳膊還能觸及傷處,又是一口涼氣倒吸,他怒喝,卻因為沒什麼氣力,顯得一丁點兒怒喝的氣勢也沒有,他道:“嘶……到底是誰!好歹吱個聲兒……”
還是靜默,半刻,一聲少女的輕笑,終於打破了這隻有一個自言自語一般的靜謐。元恂嘆了口氣:“原來是你。你說說你,一個姑娘家身上也不熏香料,你不出聲,我如何也猜不着啊!”
“我哪兒有你們金貴!不習慣把上上下下弄的處處香氣馥郁繚繞的。”素苡伸手輕輕的碰了下元恂的傷處,元恂疼的一抽:“你幹什麼!”
“你還知道疼?”素苡沒好氣:“我都不敢跟我爹明面兒上頂撞,那可是你父皇!陛下天威,能容下你任性?”
忽聽到門外有腳步聲聲,素苡趕忙回頭,一晃明黃撞進視野。她忙跪地:“臣女素苡請陛下安!”皇帝揚手,身後有太監搬來椅子,皇帝便坐在了元恂榻旁,素苡則恭敬站在一邊,眼觀鼻鼻觀心。
元恂勉力拱手一揖:“父皇請恕兒臣無禮。”皇帝點頭:“躺着吧。”“是,謝父皇。”皇帝欲去瞧元恂的傷,卻不料方觸及傷處上蓋的被褥便聽見元恂一聲悶哼,便趕緊放了手。抬頭看到素苡閉着雙眼側身而立,反應過來此處不僅自己,還有一位未出閣的閨中女兒。
有些許尷尬,他道:“你們都先先退下吧。”素苡欠身:“臣女告退。”皇帝想想又道:“在門外等朕片刻,朕有話問你。”
“她倒是有情,是你被囚以來第一個探望的吧?”
元恂抿唇:“兒臣一罪人,怎還能要求別人常來探望。”
“你有沒有罪,有什麼罪,朕比你怕是還清楚些。你已經位居太子,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這麼早就預備着奪權?”
元恂沉默。
腦海中閃過無數次在噩夢中出現的一幕,皇帝嘆息:“朕見過母子相殘,所以,朕不願與你也到那般地步,朕的意思是給你處清靜地界待着。恂兒,你要她作陪嗎?”
元恂搖頭:“兒臣不過一罪人,往後無論何時何地,帶給別人的恐怕都只有麻煩。所以,兒臣不能逼迫別人捨身相陪。父皇仁慈,廢了兒臣亦予兒臣一處可待,兒臣知足。”
皇帝看了看他,昔日大殿上整日與他頂嘴的意氣少年如今一朝便成長。他身為皇帝,總有些時候不自由,有些事情不能自己做主,元恂不是個好君王。良久,他道:“你且歇着,朕再想想。”
素苡於外靜候,見皇帝出來,再而行禮問安。皇帝負手靜立,道:“如若元恂被廢,到時候,你還會如這般待他嗎?”
不過最壞的情況。素苡低垂眼帘:“臣女幸得殿下關懷,既已認定,又怎會變卦?”
“說的好聽。元恂一旦被廢,即使有命在也絕不會過的多舒坦,陪着他的人亦如是。所以自古以來廢太子都不會活太久,一朝跌落深崖便會想着反抗,可朕不想父子做到這個地步。雖然朕與太子是父子亦是君臣。而女子出嫁,最初都是為了榮華,情感乃第二位,你嫁他,只有共苦而無同甘,也願意?”
“臣女認人,至於身份,或許身份低些還能予以臣女想要的一生一世,而富貴往往妻妾成群,有所得必有所失。”
“那倘元恂被廢遷至遠地,你願意陪他同往嗎?”
素苡把身板跪的直直的:“臣女願意,但,仍有相求,願陛下應下。臣女身份卑微,母親纏綿病榻,恐不久矣。臣女相求之一,便是臣女方滿兩歲的小弟,臣女在府,也只能護得半點周全,倘臣女離去,又是嫁給廢太子……小弟的日子必定不好過。所以臣女願意,也還請陛下憐憫,不過對臣女父親一句囑咐,父親必定當真,有所顧忌。二者,臣女願嫡妹可解除與太子的婚約,再行另嫁人家。三者,臣女願陛下答應,若殿下無反心,還請護殿下周全,不過一世平安,在太子位或許得不到,離位而去,不能還得不到。”
皇帝沉默了半刻,點了點頭:“你先去吧,容朕三思。”
素苡起身恭敬退下。她知道,皇帝要三思的不是她說的條件,而是是否要元恂就這樣下馬。二皇子元恪聽聞是個軟和性子,也沒有大主見,真若一朝登基,怕是江山不穩。皇帝必定也是清楚的,而大魏又沒有兄長尚在弟弟繼位的先例,不可能另擇子嗣登位。天下至尊,亦有天下至尊的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