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萬里長徵人未還（1）
初夏，山村的清晨還有些微微涼意。葉崇新一臉憂鬱地躺在院前的老榆樹下，眯着眼聽着鳥鳴蛙叫，無聊而落寞。他回到石窩子村已經一周了，這種狀態也持續了一周。古老的枝椏上落着一群麻雀，斑駁的陽光透過濃密的樹葉映在他的臉上，看上去充滿了迷幻的色彩。
這是一座標準的四合院，土牆灰瓦、檐角飛翹，還保留着一些明清建築的遺風，算起來也有百年歷史了。院前的這棵老榆樹是葉崇新的高祖栽下的，整個石窩子村像這樣木色沉黯的小院還有不少。
石窩子村三面環山，一面臨水，行政所屬燕縣清河鎮，距京郊也就兩個小時的路程。從山頂那些破敗的敵樓和古老的城牆就可判斷出，這裏曾經也是軍事要塞。
“崇新，吃飯了！”院內傳來父親葉軍的招呼聲。
葉崇新雖然極不情願，但還是走回了屋內。“咣當”一聲，他撞倒了立在門邊的畫夾。他只是掃了一眼，連扶起來的興趣都沒有。九十多歲高齡的爺爺扭頭看過來，問道：“你小子不是回來畫畫的嘛，這些天我也沒見你畫什麼啊！”
老爺子堂音哄亮，聽聲音就知道身體很好，只是有些耳背。年紀大的人都有這毛病，自己聽不清也覺得別人聽不清。
“沒靈感……”葉崇新苦笑道。
“怎麼……過慣了大城市的好日子，農村日子不會過了？”老爺子伸手摸了一把灰白色的山羊鬍，雖說鬍鬚不夠茂密，但也有幾分仙風道古的意思。
“不是……”葉崇新搖了搖頭。
“沒靈感就去找靈感嘛，整天窩在家裏就有靈感了？人家領導幹部還要下基層調研呢！”
葉崇新被逗得哈哈大笑：“我說老爺子，您還知道調研呢？”
“那可不，你別看我老就瞧不起我，我還知道與時俱進呢！”老爺子笑起來很慈祥，那對泛着精光的大眼眯成了一道線，就像彌勒佛似的。
“你爺說得對，生活也要與時俱進。”父親葉軍也笑了。
葉軍也是花甲之年，連年勞作使得皮膚黝黑，身體精瘦沒有多餘的脂肪，總是一副雲淡風清的模樣，就像什麼事也不放在心上，淳樸而幹練。
葉崇新嘆息道：“以前的生活節奏快，連吃飯都沒時間，天天想着歇歇。可真的閑下來了，又感覺無所適從！”
“我看你是丟了魂兒！”葉軍盯著兒子的臉：“是不是還惦記那個姑娘呢？”
葉崇新一臉沮喪：“我真沒想她，就是……我也不知道怎麼說，好像找不到自己了。”
“魂兒丟了可以找，根丟了可就真的丟了！”老爺子淡淡地說道：“要我看啊，你們這代人早晚丟了自己的根！”
葉崇新看了爺爺一眼，總感覺老爺子話裏有話，可又想不透他話里的真實用意。
老爺子啃了一口饅頭，接著說道：“現在村裡就剩下我們這群老傢伙了，年輕人全都出外闖去了。我也知道大城市生活好，可那總歸不是自己家啊！有我們老傢伙在你們還有個牽挂，可要等我們都進了棺材板，誰還記得這裏？再過些年，後人都忘了自己的老祖宗是誰了！”
葉崇新有些尷尬，老爺子的隨口一說觸動了他的心事。這些年幾乎都是他在遇挫的時候才能想到家人，更不要提什麼老祖宗了！
葉軍笑道：“外面掙錢的機會多啊，混好了誰還願意回來？”
“我知道現在沒錢不能活，可是除了錢，做人總歸還是要有一些追求的嘛！”
葉崇新驚訝地看着老爺子，沒想到他能說出這翻道理來，也許自己失落的原因就是沒有了追求吧。他有感而發道：“您說得還真對，現在就連搞藝術的都像個商人了，錢成了唯一的追求！”
“人這一輩子不能總想着掙錢，經濟發展快了國家要調控，人走得太快了也要停下等等，不然魂兒就丟了，步子邁大了能不扯到蛋嘛！”
葉崇新不可思議地看着老爺子，沉思道：“還真是這個道理！”
老爺子笑呵呵地擺擺手：“不說了，古人言食不語嘛！”
葉崇新看向葉軍笑道：“爸，爺爺可不像個老農民！”
葉軍也笑道：“你爺爺以前也上過私塾！你看他都多大歲數了，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都多，精着呢！”
“這話我信！”葉崇新點點頭。
“我看你在家閑着也無聊，一會兒跟我上長城溜達溜達去？”
“好啊！”
吃過早飯，葉軍又往布口袋裏裝了幾個饅頭，帶着葉崇新就出門了。葉崇新出於職業習慣背上了相機。老爺子跟在身後，拖着一條瘸腿來到院外的老榆樹下，叮囑他們路上小心。
“爺爺，您一個人在家別亂走啊！”葉崇新看了眼爺爺的瘸腿，不望叮囑道。爺爺的腿傷好些年了，據說是年輕時落下的毛病。
“我好着呢！”老爺子性格要強，最討厭別人拿他當殘疾人看待了。
石窩子村本就不大，人多的時候也就百十來戶。改革開放以來，陸續有人遷出，近些年達到了鼎盛，年輕人都走光了，留下的都是一些老人和孩子。好多小院破敗不堪，有些土房的山牆都倒了一半，整個村子已近荒廢。
葉崇新從小學開始就在鎮上住校，算起來已經將近二十年沒有呆在村子裏了。這一路走來讓他大為震驚，長滿了荒草的土路，閑置的危房，一切的一切都在表明石窩子村的衰落。他不禁想到了爺爺的話，等老人們都沒了，這裏可不就成了荒村！
“爸，村裡現在還有多少人？”
“也就十幾戶吧！”
“這麼少？”
“這還算不錯的，山那頭的林家村都沒人了！”
葉崇新的心情難免沉重，喃喃自語道：“山裡條件不好，交通不便，限制太多，人的思想也沉舊，感覺同外界相差了有二十年，也難怪大家都想出去了。”
“都說人往高處走，年輕人有追求也是好事，可是眼看着村子就要沒了，我這心裏還真不舒服！”葉軍長嘆一聲。
兩人正聊着，對面走來了一位與葉軍年紀相仿的老人。老人穿着靴子，肩上割來餵羊的青草還在滴着水。他嘴裏哼着小曲，聽起來挺有味道。
“正月里來是新春，家家戶戶點紅燈，別家丈夫團圓聚，孟姜女丈夫造長城……”
“趙大爺，你這曲唱得真好聽！”葉崇新笑嘻嘻地打招呼。
“崇新這次回來呆得日子夠多呀，公司不忙啊？”趙大爺停下腳步打量着葉崇新。
葉崇新聽他話裏有話，明白他是想知道自己現在混得好不好，便隨口說道：“不忙。”
葉軍不想讓兒子難堪，說道：“崇新難得回來一次，我留他多呆幾天！”
“我看沒什麼事就趕緊回去吧，這個破村子有什麼好獃的。等你混好了，把你爺和爸都接城裏去住小洋樓！”趙大爺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城裏都是大高樓，哪有咱們農村好！”葉軍拉著兒子就走，不想再和他深聊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