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生古來稀

第三章 人生古來稀

耕耘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中是如何睡去的,耳畔那怪異可怖的救命聲音也在那晚之後再沒有發生。

1988年的日曆被撕掉沒剩幾張,數字是紅色的29,這預示着又一年即將過去。1989年的新日曆已經在旁邊準備着,再過幾天它將走馬上任,宣告新一年365天的來臨。

耕耘看着日曆上的數字,內心是歡悅的,今天是父親和母親帶着弟弟們從外婆家回來的日子。

前一陣子舅舅田勝利從隴縣下寶雞辦事情,帶了消息說是外婆跌傷了腿,躺在炕上下不了地。母親就同父親商量好,再徵得了奶奶王瑩的同意,一起帶着兩個弟弟回了娘家。

母親田夢佳的娘家是隴縣東南鎮上的一個小村子,村子裏主要是“邊”姓的人家居多,於是就以姓氏為名,叫邊家莊。

對於外婆家,四歲耕耘的記憶中,他只去過一次。外婆周靜怡八十多歲了,是個很瘦削的小腳老太太,走路時總要拄着一根拐杖,顫顫巍巍的樣子。她的小腳是用黑布條一圈圈的緊緊纏起來,然後再穿襪子和鞋,鞋子又尖又小,露出來的腳背看着鼓鼓囊囊,像是長了個大包。

除了外婆的小腳,耕耘還印象深刻的是老人家的眼淚,她的眼睛看起來總是濕潤的,常常要用手絹擦拭眼角。

外婆說話很輕柔,手也不大,瘦骨嶙峋的樣子,撫摸着耕耘的小腦袋瓜時,手心裏帶着溫暖的意味。

至於外公田豐收,耕耘只記得他是個皮膚黝黑,滿面皺紋的老人家,頭上常常綁一條白毛巾,像是大隊有一回放映電影裏的人物裝扮。

外公的話不多,要麼餵豬放牛,要麼低頭編織炕席,他總是閑不住的樣子,一天到晚的處在勞動當中,粗糙的大手撫摸着耕耘的小臉時,感覺像是寒風刮過,有些刺刺的意思。

耕耘的母親田夢佳是外公和外婆的大女兒,耕耘還有一個小姨,名字叫田夢麗。小姨比母親小六歲,簡直就是年輕版的母親,她美麗極了,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聲音悅耳,清脆,像是泉水叮咚的感覺。

耕耘原本是有三個舅舅的,如今只剩下一個舅舅田勝利,他身形不高,也不健碩,卻做的是殺豬賣肉的營生,因為手藝很好,在邊家莊所屬的整個東南鎮上都是有名的屠戶,人送綽號“田一刀”。

另外兩個舅舅,據母親田夢佳說,一個從小送給大山裏頭的親戚人家,因為那個親戚人家沒有男孩。另一個在成長的過程中,出了事故“沒有了”,外婆之所以總是流眼淚,也是那個時候哭壞了眼睛。

不過好在送了人的男孩後來成了兩家人共同的孩子,耕耘也就有了一個從未謀面的“山裡舅舅”,他印象最深的是母親田夢佳每次從隴縣外婆家回來,總會捎帶一些土特產,像山核桃,紅薯或者胡蘿蔔之類,母親也總會說這些土產是“山裡舅舅”給的。

耕耘的父親和母親是傍晚的時候才到的家,山裡舅舅依然給了滿滿一編織袋的紅薯。看見一別數天又遲遲晚歸的兒子兒媳,奶奶王瑩的臉色十分的難看,幸虧一起回來的四姑父言章富解釋,說是開車過千陽嶺的時候,遇上大堵車,這才耽誤了時間,回來的晚了。

言章富是開拉煤車的,來往於甘陝兩地,經常走“寶平路”這條線。寶平路是指陝西寶雞到甘肅平涼的公路,其實就是省道212在寶雞到平涼這一段的俗稱,早些年還被老百姓稱作“黃泉路”,因為沿途有火葬場,刑場,陵園。不過司機師傅們比較喜歡諧音的“保平路”,取義保障平安之路。

有個開拉煤車的司機做女婿,在農村來說,是比較有面子的事情。當然還有實際的便利,就是家裏燒火煮飯用的煤,通過女婿去買,會便宜些。還有就是這個女婿可以弄到砂石一樣的細煤,解決了老岳父在冬天時的一部分蜂窩煤用度。

當耕耘的父親牛勇厚和四姑父言章富兩個人吃力的將車上的五袋子細煤堆在廊院牛老爺子的窗檯下,牛傳清忙招呼女婿進屋喝茶,他旁的老伴王瑩一邊拿着拂塵給女婿撣灰,一邊說道:“你就知道喝茶,也不看看現在幾點了?章富這孩子開車趕路都累了一天了,早點讓娃吃了飯和曉霞回去休息才是。”

一句話噎得牛傳清立在當地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輕輕一嘆,進了自己屋裏。他知道自己在這個家裏是沒有話語權的,尤其是義兄葉世芳來了之後。但他已經不會去抱怨了,畢竟活到了七十六歲這個年紀,還有什麼事情是看不開?想不通的?更何況他現在有兒女承歡膝下,有孫子共享天倫,人生應該是圓滿的了。

他想起剛剛落戶到玉池村的時候,年過半百的自己帶領着或年輕或幼小的兒女們,在半山塬上開鑿了四孔窯洞,那時候的日子很清貧,他也因為某些歷史的原因被戴上高帽遭受了批鬥。可即使是這樣的辛苦歲月,他的內心是充實的,一個家也像是個家,而自己也是這個家裏不可或缺的成員。

如今,這個家從半山塬上搬到了平坦的地方,建成了四間磚拱窯洞的平房作為上房,兩間土坯木樑的瓦房作為下房,連同那柴棚,牲口圈,還有那一圍矮牆圈出來的院子。

這一切對於年過古稀的他來說,似乎就是想像中家的模樣。然而他竟成了院子裏面的孤家寡人,房間是四間上房中單獨出來的,一道牆將這邊和堂屋那邊的三間隔出了兩個世界。

就像是此刻,一家人吃過了飯,堂屋的那邊,兒子兒媳的房裏,女兒牛曉霞正和兒媳田夢佳正說著話,炕頭上睡着兩個小孫子牛耕畜,牛耕牧;老伴王瑩的房裏,義兄葉世芳,兒子牛勇厚還有女婿言章富也正聊着天。而他自己這邊,若非孫子牛耕耘過來,真的是格外冷清。

房間裏是一片寂靜,燒水的鋁皮壺在爐子上嗚咽着刺人的聲音,這是即將沸騰前的徵兆。這祖孫倆就在爐子旁安靜的坐着,他們的旁邊,立着大大小小五個裝開水的電壺,這是冬季里牛傳清的每日事務之一,為全家人提供不間斷的開水供應。

等到電壺裏的開水都灌滿了,耕耘一個接一個的拎到了堂屋那邊,牛傳清又裝了一鋁皮壺的冷水放在了爐子旁邊,這會兒就不用再燒水了,他們爺孫倆挨着坐下來,可以靜靜地烤一會兒火,喝完今天的茶水。

爐火是旺盛的,有淡淡的火焰從蜂窩煤的十二個孔洞裏冒出來。微微的火光照映爺孫倆的臉,牛傳清是飽經滄桑的,一道道皺紋在他的臉上勾勒着歲月時光,像是濃墨暈染的畫面,頑強的撞進人的內心裏。他的頭髮皆已花白,約莫寸許長,整齊的朝後梳着,根根挺立,顯得很有精神的樣子;牛耕耘是稚嫩的,小臉被冬天的寒風凍的皴紅皴紅,皮膚不是很白,卻在爐火的烘托下,顯出幾分粉嫩的色彩。最引人注目的還是他的眼睛,此刻如若漆黑閃爍的星空,映着爐火的光亮,就像嵌着兩顆紅亮的星辰,滿是靈動溫潤的光彩。

“云云,要不要吃塊點心?”

隨着老人的詢問,耕耘不自覺地就把眼光移到到爺爺床中間的位置上方,那裏靠着床隔着一道竹編紙糊的屏風牆,屏風牆上掛着一隻塑料篾條編織的扁提籃,提籃里就有爺爺口中所說的點心,當然也有其他好吃的小玩意。

裝點心和吃食的提籃是耕耘平日裏關心和凝望的地方,除此之外他還關心的就是爺爺手上的搪瓷大茶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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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世草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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