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 放手即醒然
門前的屍體被官吏們用擔架一個個抬了出去。
楊堅看着被抬出去的死屍,輕笑着抱怨,“沒想到,多年不見,一見面你就給我送來了這麼大的一個麻煩。”
我憶起方才那些小官吏對他畢恭畢敬,稱他為大司馬的模樣,也回笑道:“你如今可是大司馬了,位高權重,這點小麻煩還能難得倒你。”
楊堅笑而不語,我感慨道:“想當年,你還只是一個小宮伯,如今已經成了大司馬了,還是柱國將軍。楊堅,你將來定會有一番大作為的。”
楊堅毫不自謙道:“我也覺得如此。”
“伽羅常說,這世上知她、懂她、能與她比肩的女子就只有你一個了。有空,你常來府上看看她吧。”楊堅臨走時笑着提起獨孤伽羅。
我含笑應道:“一定。”
清掃好自家門口后,我去了永康縣公府。
“靖兒最喜歡他父親抱着他去騎馬了。他常說,以後長大后要做一個戰無不勝的大將軍。他今年才識字不到一年,師父誇他很聰明,他的兩個哥哥像他這般大時都沒他聰明,我和他父親還跟他說好了,一個月內如果他能把《三字經》全背下來,就帶他去騎馬。”
這次來永康縣公府,李夫人像是想通了,同意我把靖兒帶走,跟我細細說起了靖兒成長的點點滴滴。
“靖兒最喜歡吃片皮乳豬了,他不喜歡吃魚,因為他嫌挑魚刺麻煩;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幾乎誰都不理,只有他父親他才願意聽一聽;他喜歡聽俠客故事,尤其崇拜一劍仙,每天晚上都要抱着我,讓我給他講江湖俠客的故事,不然他就睡不着……”李夫人說著說著,便幾乎忍不住要落淚。
她把靖兒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仔仔細細與我說了個遍,靖兒的生活習慣、喜好,她都了如指掌,可見她是真的十分疼愛靖兒。母愛之心,沒有半點摻假,難怪靖兒那麼依戀她。
靖兒被帶了過來,他一來就直往李夫人的懷裏撲去,撒嬌道:“娘親。”
我看着他們,心裏一陣空落落的。
靖兒一臉驕傲道:“娘親,我已經快到把《三字經》背完了,你和爹爹一定要帶我去騎馬哦。”
李夫人臉上的笑容僵了僵,沒有回答。
小孩的心思敏感,察覺到不對,靖兒問道:“娘親,你怎麼了,你不開心啊。”
“沒有,娘親很開心。”
靖兒看着李夫人紅紅的眼睛,顯然不信,他的目光一轉,這才注意到我,一張小臉皺了起來,“是不是她惹娘親不開心了。”
李夫人紅着眼笑道:“沒有,不關她的事。”
靖兒還是不信,大大的眼睛瞪着我,“一定是她,我去幫你打她。”
此情此景,我的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我仰頭,極力地控制自己的情緒。
李夫人一把拉住靖兒,輕斥道:“靖兒,別胡鬧!她——也是你娘親,快叫她娘親。”
靖兒抿着小嘴道:“我不要。”
李夫人板起了臉孔,嚴肅道:“快過去叫她娘親,不然娘親以後都不喜歡你了。”
李夫人拉着靖兒來到我面前,道:“靖兒,快叫娘親。”
靖兒不情不願地低叫了一聲,“娘親。”
這一聲“娘親”叫下來,我感動得眼淚直流,內心像沾了蜜糖般,“靖兒。”
李夫人把靖兒柔軟的小手放到了我手裏,含淚道:“我把靖兒還給你,你要好好照顧他。”
我點頭,一下子抱起靖兒,“靖兒,跟娘親走吧。”
我抱着靖兒就走,靖兒恍然醒悟,“我不走,我不要跟你走!”
他轉頭向後喊道:“娘親,娘親,我不要跟她走,你快來救我!”
李夫人不忍心看他,只是背過身默默哭泣。
“娘親!”
靖兒開始激烈地掙扎,他的小手在我身上亂捶,“我不要跟你走,你快放開我!”
我任他如何捶打也不放手,堅決地往前走。這次,我絕對不會再放開,已經錯過了五年,我不會再讓我的孩子離開我了。
靖兒見反抗不過我,開始嗚嗚地哭了起來,“我不要走,我要娘親,我要爹爹。爹爹,娘親,哥哥,你們快來救我,我不要走。”
“嗚嗚,爹爹,娘親,大哥,二哥,弟弟……嗚嗚……”
哭聲越發凄厲,每一聲,都彷彿扎在我的心裏,一陣陣的疼。他哭得難受,我更難受。我實在不忍見他如此傷心,在即將踏出府門的那一刻,靖兒哭着向後大喊,“娘親!”
我看到身後哭着跟上來的李夫人,手不禁一松,靖兒立刻從我身上跳下來,邁着小腿直向李夫人奔去。
李夫人一把抱住他,靖兒緊緊地抱着李夫人大哭,“娘親!”
靖兒委屈地哭道:“是不是靖兒做錯什麼了,娘親不要我了。靖兒以後一定學乖,再也不頑皮了,娘親不要讓我走。”
李夫人緊緊抱着靖兒,像抱着失而復得的珍寶,“娘親怎會不要靖兒呢,娘親最喜歡靖兒了。”
看着他們大人小孩抱着哭在一起,此情此景,可憐卻不可悲,因為無論如何,他們的心都是緊緊連在一起的,不曾離開,也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們分離。只有我才是最可悲的,孩子就在眼前,可我們母子的心,卻離得那麼遠,那麼遠,從未靠近。
我捂着發痛的心口哭泣,他們母子緊緊相擁在一起,沒有人看到我的哭泣,沒有人會在意我的痛苦。
我哭着轉頭,任眼淚直流,一步一步,走出了府門。
——
夕陽向晚,我坐在草地山坡上,看着如血的殘陽將一帶山脈照得發紅,彷彿被血水洗過一般。遠處寒山有數只白鳥飛過,潔如霜雪。
寒山一帶,殘紅照雪。
我看着成群的白鳥飛入林中,心中更感孤寂。
“聽說你沒有把孩子帶回來。”宇文邕從背後走來,坐到了我身邊。
我對他的突然出現毫不在意,只一心沉浸在自己的苦惱中。
宇文邕道:“要不我下令讓李氏夫婦把孩子給你帶過來吧,他們不敢不聽我的。”
“不用。”我低低地拒絕。
宇文邕問:“你到底在怕什麼,靖兒是你的孩子,他應該和你在一起。你為什麼不敢把他帶回來,難道你真的要把自己的孩子拱手讓人么?”
“是,我怕,我怕靖兒不開心,我怕靖兒不快樂。今天我去接他走的時候,他一直在我的懷裏哭着喊娘親,可憐極了。在他心裏,李夫人才是他的娘親,我根本什麼都不是。如果我就這樣帶走他,強行把他和李夫人分開,這會對他造成多大的傷害?我怎麼能去傷害我的孩子?”淚水突然落下,我快速地抹掉,繼續道,“李夫人含辛茹苦養了靖兒五年,雖然他們之間沒有血緣關係,可李夫人對靖兒的愛絕對不亞於我,他們之間的母子情分不比任何人少。如果我就這樣帶走靖兒,對李夫人也不公平。”
宇文邕皺眉道:“那這對你又公平么?你找了孩子多少年,為他吃了多少苦,掉了多少淚,他知道么?”
我含着淚,卻還是笑道:“我無所謂,只要靖兒開心就好。”
“陳頊如今正在派人殺我,如果我把靖兒接回來,恐怕靖兒會有生命危險。我給不了他一個安定的生活,我甚至給不了他一個完整的家。他住在李府,他還有爹爹,有娘親,有哥哥,有弟弟,有一個完整的家,過得很開心。而我,我什麼都給不了他,何必要拉他回來跟我一起受苦呢。”說到最後,我的心中充滿了苦澀。
“我也聽楊堅說了,你如今一個人住,我不大放心。”宇文邕凝視着我,突然十分認真道,“你跟着我吧,讓我來照顧你。”
我楞了一下,望着他的眼睛,我輕而有力地拒絕,“我自己一個人可以照顧好自己。”
宇文邕的臉上有一瞬間的失落,旋即恢復如常,雲淡風輕地笑道:“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你還是一點沒變,用情至深,對愛的人痴情不改,對不愛的人絕情到底。”
我沒有反駁。
宇文邕站起來,道:“時間不早了,我該回宮了。”
我站起來,看着宇文邕的身影在夕陽晚風之中慢慢地消失,我忍不住叫住他,“謝謝你!”
宇文邕回頭,沖我淡然一笑。他的笑容明亮如星,有說不出的輕鬆,彷彿放下了心裏很重要的東西。
夕陽漸落,白鳥歸林。宇文邕在暗紅的天色中慢慢地走着,心中感慨萬千。
時間,真的可以消磨掉很多東西,比如恨,還有愛。
從前,雖然他對蕭青薔的喜歡一直表現得剋制而內斂,可他每一次見到她時,他總是激動不已、心潮澎湃的,平靜的外表之下隱藏的是熾烈的愛意。
可經歷了那麼多事,當他們再一次重逢時,那種心潮澎湃的感覺卻消失了。也許是長久的得不到回應的愛,讓他累了、倦了,所以他選擇讓時間慢慢遺忘對她的這種愛。
今日蕭青薔的拒絕,讓他再一次確信,他早已放下了。
被拒絕後,他只是一瞬間的失落,隨即是釋然和輕鬆,沒有半點傷心,多年的困擾在頃刻間煙消雲散。
原來時間,真的可以改變一切。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如蕭青薔那樣,十幾年如一日地堅持愛着一個人的,這世間的愛,堅持一條路走到底的人太少,更多的人,往往會在半路上改道而行,另尋他路。
他和蕭青薔之間的羈絆,也到此為止了。
註釋:
①標題出自朱翌《轎中坐睡》“放手即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