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對證
只有一個人能走出來!
我說:“你為什麼這麼說?”
黃夕笑了笑:“如果你不信,那就當是無稽之談吧。”
我說:“你是不是發現了張回有問題?”
他說:“不是。”
我說:“有什麼你就直說!這牽扯到11個人的安全!”
他說:“該說的我都說了。我走了,你們保重。”
黃夕真的退出了。
他離開車隊,沿公路返回庫爾勒,然後去哈密,他將從那裏返回山東。
車隊剩下了5輛車。
我讓大家停下來,在公路上聚集,然後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他們。
大家互相看了看,靜默。
魏早先說話了:“二×!”
沒想到,這個退伍兵這麼有脾氣。
接着,他怒氣沖沖地說:“臨陣退出,這不是渙散軍心嗎!”
我說:“不說了,來去自願。我和漿汁兒沒問題,你們呢?”
白欣欣說:“就算你退出,我也要繼續。”
號外說:“我也繼——繼續。”
張回說:“我繼續。”
徐爾戈說:“我繼續。”
魏早說:“就算剩下我一個人,我也要去。”
布布說:“我沒問題。”
孟小帥說:“大家都去我就去。”
衣舞朝着我點了點頭。
我說:“走起!”
從這個地方,我們就離開了公路,撲向了茫茫的戈壁灘。死亡的氣息若有若無地出現了,我的心又提高了一截。
第一輛車上是魏早和嚮導。
第二輛車上是布布和徐爾戈。
第三輛車上是孟小帥、號外和四眼。
第四輛車上是白欣欣和衣舞。
最後一輛車上是我、漿汁兒和張回。我開的是路虎衛士,白色的。
堅硬的公路沒有了,偶爾在戈壁灘上能看到兩條車轍,斷斷續續,走着走着又不見了。我們看到了一輛無人認領的卡車,它被大風吹翻在路旁,不知道多少年了,幾乎看不出顏色,玻璃都碎了,四個輪胎是癟的。
我特意留意了一下,車裏沒有屍骨。
漿汁兒舉着手機在拍。
張回坐在後座上,一直沒說話。
我和漿汁兒的後腦勺,都在張回的監控下。我們卻看不見他的表情和動作。
我把車停下來,回頭說:“張回,你和漿汁兒換換。”
漿汁兒說:“為什麼?”
我說:“副駕不安全,保護女性。”
張回聽了這話,趕緊“噢”了一聲,打開車門跳出去。
漿汁兒沒客氣,她說:“那我去後座睡覺了啊。”
我說:“有毯子,蓋上點兒。”
漿汁兒說:“你的毯子?那還是算了吧。”
漿汁兒拎着她的挎包去了後座,我和張回並排坐在了前面。
繼續行進。
我們尚未進入羅布泊。
戈壁灘上,根本不見人煙。只是很遠的地方出現過一排低矮歪斜的土屋,那叫土窩子,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不知道是鐵礦工人住的,還是犯人住的。
這是我們最後見到的人類房舍。
戈壁灘的風越來越大,吹得車子有些飄。
我說:“張回,咱們聊聊天吧。”
他說:“好哇。”
我說:“你是哪個學校畢業的?”
他說:“省司法學校。”
我說:“你能講講監獄的故事嗎?提提神。”
他說:“其實,在監獄工作很枯燥。”
我說:“在外人看來很神秘。”
他說:“我們監獄有兩個犯人,他們進來之前在同一個縣城,一個是南霸天,一個是北霸天,有一天,他們為了搶地盤,率領幾十號弟兄火拚,滿地都是血,最後,那些弟兄都跑光了,剩下他倆決戰,南霸天砍掉了北霸天的鼻子,北霸天咬掉了南霸天的一隻耳朵。他們被判刑之後,都送進了我們監獄。放風的時候,兩個人不能見面,只要見了面,立刻就像瘋狗一樣衝到一起,拚死肉搏,拽都拽不開……”
我說:“兩個人的腦袋都進水了。”
他說:“有些犯人常年呆在監獄裏,太寂寞了,就創造遊戲混時間。監獄裏什麼多?老鼠多。他們把老鼠捉住,掰斷它們的腿,或者戳瞎它們的眼睛,看着它們一瘸一拐,四處亂撞,尋開心。我就見過兩隻老鼠,一隻腿斷了,一隻眼瞎了,瘸老鼠在前面帶路,瞎老鼠咬着它的尾巴,跟在後面。我猜,它們是一對兒……”
我說:“挺悲涼的。”
他繼續說:“有個犯人,原來是個官員,跟一個二流明星有染,為了她,貪污受賄,結果被抓了。進來之後,他的表現一直很好,有一天,他卻突然發了瘋,跟另一個犯人打在了一起。事後大家才知道,另一個犯人原來是個煤老闆,他涉黑被判刑,那天,煤老闆偶然說起了那個二流明星,他說那是他的情人之一。官員勃然大怒,因為對方褻瀆了他唯一的精神支柱,於是兩個人就像小孩一樣打起來……”
我轉頭看了看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你講的怎麼都是犯人的事兒,而沒有獄警的事兒?”
他愣了愣,說:“好吧,我給你講個很二的同事……”
我說:“沒關係,還是犯人的故事耐聽。能說說另一個章回嗎?”
他一愣:“誰?”
我說:“就是你說的那個逃犯。”
他一下笑出來:“周老大,你的記憶力真強!……說起來很可惜,他和我算是校友,也在省司法學校讀過書,只是後來被開除了。”
我說:“他殺了什麼人?”
張回說:“他女朋友的媽。那個女人不同意女兒和他談戀愛,他喝了點酒,想找那個女人談談,沒想到,那個女人說話太難聽,刺激了他,兩個人就扭打到了一起,他把那個女人的腦袋撞到暖氣上,掛了。”
我突然說:“你家裏人知道你來羅布泊嗎?”
他想了想說:“他們知道我出來旅遊了,只是不知道我來了羅布泊,我怕他們擔心。”
我說:“我覺得,你該給單位和家裏人打個電話,報個平安。”
他說:“我的手機在背包里,丟了。沒關係,不打了。”
我再次看了看他:“你的手機也丟了?”
他說:“走出羅布泊之後,我會買個新的。”
我把手機掏出來,遞給他:“你用我的吧。”
他說:“謝謝,不需要的。”
我轉過臉來,咄咄逼人地盯着他,一直舉着手機:“進入羅布泊之後,我們就和外界失去聯繫了,說不定多少天,你不覺得你該給他們打個電話嗎?”
他看着我的眼睛,很明顯在琢磨我的用意。
終於,他接過了電話。
我雙手抓住了方向盤。
他猶豫了一下,開始撥號。
我眼睛的餘光嚴密關注着他。
他舉起手機,說話了:“……喂?”
我努力聽手機里的聲音,車子太顛,引擎聲太大,聽不清。
張回:“爸,我是張回!”
對方好像反問了一句:“你是張回?”是個50歲左右男子的聲音。
張回:“是我,我現在在新疆呢!”
對方隱約說的是:“你怎麼跑出那麼遠啊?”
張回:“我來旅行的。好了,我不跟你說了,我差不多一周之後回去,中間也不給你們打電話了,我一切都好!”
對方隱約說的是:“那就好,那就好!……”
張回:“拜拜!”
然後,他就把電話掛了。
接着,他看了看我,我目視正前方,靜靜地開車。
這種對峙告訴他,他必須給單位打個電話。這不是他願意不願意的事了。
他想了想,很自覺地又撥了一個電話。
我側了側臉,盯住了他的手。我大概記得昨天那個電話號,我感覺,他撥的應該是麥南監獄的電話。
“喂?我是張回。”
張回把腦袋轉向了車窗外,我一點都聽不清裏面的聲音了。
“我現在到新疆了,正在進入羅布泊。”
我使勁豎起耳朵,依然聽不清。
“這是我唯一的心愿,我必須要完成。放心,我一定會回來的,到時候,我給你們帶新疆大棗……我掛了,拜拜。”
然後,他就把電話掛了,遞給了我。
我接過來,裝進了口袋。
漿汁兒一直無聲,估計她睡著了。
我在大腦里反覆回放他剛才的通話。
說他是一名獄警,似乎沒什麼問題。
他開口就說:爸,我是張回!
對方肯定是他的父親,如果他打給了一個朋友,那麼,對方會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兩個人不可能那麼自然地聊下去。
既然對方是他的父親,那麼,可以肯定,他就是叫張回。
他說過,他家人知道他出來旅遊,但不知道他來了羅布泊,於是,父親聽說他在新疆,很驚訝:你怎麼跑出那麼遠啊?
張回說,他來這裏旅行,然後,他很快就掛了電話。
接着,他打給了監獄,他說他是張回,他正在進入羅布泊,並答應回去給同事們帶新疆大棗……
換個角度,假如他是逃犯章回,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給父親打電話,說他是章回。
他逃跑之後,公安肯定去過他家,他父親當然知道他逃跑了,突然接到他的電話,必然很吃驚:你是章回?
他說他現在在新疆。
父親更加吃驚了:你怎麼跑出那麼遠啊?
這裏有個關鍵的字——“跑”。
他說,他來新疆旅行,一切都好,接着就匆匆忙忙要掛掉電話。
父親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木訥地重複:那就好,那就好!……
接着,章回又給麥南監獄打了一個電話。
他在監獄蹲了7年,你讓他撥到其他單位,他肯定想不出電話號碼。他只知道麥南監獄的電話號碼。
他說他是章回。
章回越獄,在麥南監獄是大事,突然接到章回的電話,值班員肯定很震驚,他也許一邊壓制激烈的心跳,一邊不動聲色地問:你在哪兒?
章回說,他現在正在進入羅布泊。
對方也許是這樣說的:章回,你在監獄呆了7年,應該了解法律的,你必須馬上回來,不然會罪上加罪!
章回沉着地說,他一定要完成他這個心愿,然後,他會回去的……
如果此人真是逃犯章回,他當著我的面,把電話打給了他的父親,打給了他逃脫的監獄——這等強大的心理素質,已經透着恐怖了。
窗外光禿禿的,只能見到一叢叢黑乎乎的駱駝刺。
這個景緻對於我並不陌生,我年少的時候服兵役,在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戈壁草原放過羊,那裏除了半青半黃的小草,就是遍地堅硬的駱駝刺。我還知道,某個季節駱駝刺會結果,紅色的,小而圓,星星點點密密匝匝,就像一顆顆瑪瑙。
不遠處,出現了幾棵沙棗樹。
我把車慢慢停下來。
沒有路,不用靠邊,也無需打雙閃,後面只有幾條轍印,以及遙遠的地平線。
張回說:“周老大,怎麼了?”
我說:“我撒尿。”
實際上,我依然不放心,我要躲開,然後重撥剛才的電話,再次核實。
如果他真是獄警張回,我會徹底拆掉內心的疑慮,坦坦蕩蕩地上路。
如果他是逃犯章回,我會讓整個團隊停止前進,押送他返回若羌,交給派出所。
他說:“我跟你一塊去。”
我看了看他,說:“你先去吧。”
他笑了笑:“怎麼了?”
我說:“女人上廁所才喜歡搭伴兒。”
他說:“那我去了。憋半天了。”
漿汁兒從後座爬起來,問:“怎麼停下來了?”
我說:“你接着睡。”
張回跑向了那幾棵沙棗樹。
我趕緊掏出手機,打開通話記錄,調出了他打給父親的那個電話號,重撥。
等了半天,傳來三聲“嘀嘀嘀”,然後就安靜了。
我看了看手機,心裏一緊——正巧到了這個地方,手機沒信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