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垂髫不知愁
我又闖禍了。
這一次我並沒有弄壞娘親的瑪瑙纏絲盤,也沒有和小廝們一起摔泥碗子跳泥坑,更沒有把娘親心愛的暹羅貓綁起來放到花園的池塘邊,只為了看看小貓兒怎樣用尾巴去釣魚。
我實在不明白娘親為何要生這麼大的氣。
我站在腳地上,微垂着頭,臊眉搭眼地做出一副俯首帖耳的可憐相,心裏卻在着急上火:
阿隨怎麼去了這樣久還沒回來?按說爹爹也該得到消息了呀!
母親輕輕地咳嗽了兩聲,卻不啻於在我的耳邊打了兩聲驚雷。我不由自主的渾身一哆嗦,眼睛卻從微垂的眼帘下偷偷瞄了過去。
絳色的檀木椅子上,繫着半新不舊的灰鼠椅搭,娘親沉着臉端坐在那裏,眉目間含着薄薄的怒色。
娘親生的可真是美!
即便在這樣的惱怒之中,娘親的美麗也絲毫沒有半分減損。那濃黑的長眉,明亮的眼眸,顧盼之間總是神采飛揚,整個臉上有一股難以抑制的勃勃生氣,有一種完全不同於陵陽富貴之家女眷的英姿爽朗。
簡珪總是在我面前誇口他娘親的美貌,我不禁嗤之以鼻:那樣嬌弱纖細美人燈似的娘子,風吹吹就壞了,要來何用?
雖然娘親常常因為各種微不足道的小事打我的手心,我還是認為我的娘親最美麗。
我正在神思馳騖,胡思亂想中,突然聽見娘親沉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阿元,你可知道錯了么?”
我抬起頭,正要急着開口,卻看見母親身邊的李嬤嬤一個勁兒的向我打眼色。李嬤嬤素來是最疼我的,常常將母親房裏的糕餅拿給我吃,聽她的話總沒有壞處。
我於是又垂下頭,像是棵曬蔫了的茄子,低聲道:
“阿娘,我知錯了。”
娘親鼻子裏冷哼了一聲,將手裏的茶盞重重地放到桌上,天青色的茶盞落在桌子上“啪”的一聲發出清脆的響聲,我忍不住又哆嗦了一下。
“那你說說,你錯在哪了?”
娘親的眼睛凝注在我的身上,像是兩束明察秋毫的電光,似乎要讓我無處遁形。
我不禁在心裏哀嘆一聲,覺得兩邊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發疼。我素來最怕娘親這樣問我了。
於是我垂着頭冥思苦想:我錯在哪兒了?
哦,我去鑽狗洞子了。
可是,我那也只是想要出去嘛!
說來這事兒也該怪大哥蕭翊才對!
要不是他帶着二哥三哥一起出去,偏偏不帶我,我能自己想辦法往外跑嗎?我要是不往外跑,我能去鑽狗洞子嗎?
再說,我怎麼會知道那狗洞子那麼小,能把我卡在那裏啊?
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我究竟錯在哪裏了,倒是越想越覺得自己並沒有什麼錯處,反倒有滿肚子的委屈!
母親的目光灼灼地逼視着我:
“嗯?說啊!”
“我……我錯在……錯在……不知道……”
我一咬牙,老老實實地嘟囔出這麼一句。站在娘親身後的李嬤嬤絕望地閉了閉眼,滿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神色,我就知道我又說錯話了。
“噹啷”一聲,天青色的茶盞碎在我的腳邊,冒着熱氣的茶水流了一地。娘親“刷”的一下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兩道長眉斜挑,怒喝道:
“李嬤嬤,取家法來!”
李嬤嬤滿臉為難,嘴唇翕動,似乎想要為我求情。卻不想母親杏眼一瞪,道:
“快去呀!”
李嬤嬤同情地看了我一眼,嘆了口氣,轉身走進東邊的耳房去了。
娘親手裏執着寬寬的戒尺:
“手伸出來!”
我不情不願地伸出手去,原本白生生的手上已經染滿了泥垢,像是刨灰的小耙子。娘親毫不留情地將我的小手捋的筆直,高高地舉起了戒尺。我緊緊地閉上眼,準備接下來的哀嚎,可是戒尺卻遲遲沒有落下來。
咦?怎麼回事?
我張開一隻眼睛,看見爹爹天神下凡般地托住了娘親的手腕,正在搶奪她手中的戒尺。我一個閃身,已經藏到了父親的身後。
娘親氣的說不出話來,髮髻上插着的翡翠步搖也顫顫巍巍地抖動着,她哆嗦着手指着我對爹爹道:
“好好好!你就護着吧!看看你把女兒都嬌慣成什麼樣子了!”
爹爹轉身看了看我,我滿臉無辜地與他對視。爹爹微微皺了皺眉,我知道,爹爹也定然覺得我的行狀十分地狼狽。
在狗洞子裏卡了半日,我身上的衣服早就臟污不堪,還扯破了幾道口子。奶娘精心給我梳的兩個丫角也散了一隻,頭髮亂紛紛地披在肩上。
爹爹的表情有些無奈,卻又陪着笑對娘親道:
“阿元還小嘛!嚇嚇她也就罷了,哪裏能真打?你這樣寬的板子打她,就不怕打壞了她?”
娘親氣咻咻地坐在椅子上,道:
“阿元是我親生的,我豈不心疼?只是在家教女,為人教媳,你這樣驕縱她,看將來那個男兒肯娶她!”
我攥着爹爹的衣角,躲在他的身後露出半個腦袋,小聲道:
“我才不要出嫁,我要永遠陪着爹爹。”
爹爹彎下腰,眉眼間漾起一絲笑意:
“怎麼,我堂堂陵陽王蕭詡的女兒,還愁嫁不出去?”
他揪了揪我髒兮兮的臉蛋,又笑道:
“要真是嫁不出去,我就讓你皇伯伯給你指一門親事!”
我聽了爹爹的話,憂愁盡散,像個大人般鄭重地點點頭。
母親看着我們,氣的沖爹爹直搖頭道:
“養不教,父之過。你真是要把我氣死才罷!”
爹爹半含着笑,看着娘親道:
“這樣說,岳父大人當年也曾這樣教導你來?”
我看見兩邊的丫鬟僕婦們有的低頭,有的側臉,個個面目扭曲,強忍住笑。連一向穩重莊嚴的李嬤嬤,也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娘親氣急敗壞地站起來,一拂衣袖,氣呼呼地走到耳房裏去了。
阿隨正在門口探頭探腦,看見爹爹領着我安然無恙地走出來,才似乎鬆了一口氣。我悄悄地向她豎了豎大拇指,阿隨一笑,默默地跟在我們身後。
爹爹低頭看着我,皺起了眉頭:
“阿元,你身上可真是臭,待會兒讓奶娘給你好好洗洗才行。”
我嗯了一聲,爹爹又道:
“你真是越來越淘氣了!這回怎麼又想到要去鑽狗洞?”
“我想出去,哥哥們偏不帶我。”
我滿腹冤枉,又倍感委屈道:
“阿爹,為什麼哥哥們能出去,我偏不行?我也想像他們一樣出去。”
爹爹笑着看我,道:
“可是阿鸞不也一樣老老實實待在家中么?”
阿鸞是我的妹妹,比我小三歲。
我搖了搖頭,道:
“可我不是阿鸞。”
爹爹蹲下身子看着我,想了想,鄭重地道:
“也行,不過以後你要少吃些糕餅才好。”
我大惑不解,這與吃糕餅又有何干係?
爹爹看着我認真的道:
“你若是吃的太胖,下次豈不是還會被狗洞子卡住?”
爹爹話音甫落,便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聲來。
我撅着小嘴看着爹爹,佯作生氣,可是我的心裏面卻滿滿都是對爹爹的依戀。我知道,整個陵陽的人都知道,陵陽王蕭詡的長女蕭元是他的心肝寶貝。
母親懷着我的時候,我上頭已經有了三個哥哥,爹爹一心只想要得個女兒。我出生的那一天正巧是大年初一的早晨,如願有了女兒的爹爹高興的喜笑顏開,抱着襁褓中的我說:
“這個女兒來的正是時候,既然是元日出生的,就喚她阿元吧!”
為了表達自己得到愛女的歡喜心情,陵陽王府大擺宴席。城中無論簪纓世族還是官商富賈都紛紛前來慶賀,聽說光是宴席就擺了三天。兄弟姐妹中,這個待遇只有我的大哥蕭翊出生時能夠比肩,其他人都難以望其項背。
我滿月的時候,母親抱着我去陵陽城外的南都觀中還願,偶遇了當時有名的相師玄機子,玄機子看了我的面相,批了我的八字后,只說了八個字:“命格清奇,貴不可言。”
母親回到家中,將玄機子的話告訴了爹爹,爹爹聽了以後更加的歡喜,道:
“她生在陵陽王府,本就是個有福氣的孩子。還能有什麼富貴更能超越皇族么?”
在整個陵陽城裏,我無疑是人們眼裏最有福氣的女孩子。
我的父親是南梁的皇弟,他視我如同掌上明珠。但凡是我所想要的,所喜愛的,他恨不能都搬到我的眼前來。即使是我要天上的星星,爹爹也恨不能找人來搬梯子替我摘下。
爹爹視我如珠如寶,在我眼裏爹爹也是這世上最好的爹爹。
爹爹他從來也不凶我,從不逼着我學那些令我頭疼萬分又扎的我十指流血的女工針黹。就算是我偶爾翻牆爬樹被他發現,他也只是假裝發脾氣嚇嚇我,卻從來不會對娘親告狀去的。
娘親怕我長大了沒有人要?
哼,我才不喜歡那些臭小子哩!
世上的男子,誰也不如爹爹那般可愛,可親,可近。等我長大的時候,若定要嫁一個男子,那人一定要像爹爹一般疼愛我,一定要像爹爹一般出色才行。
只是,這世上,那裏有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