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面桃花(三)
“老爺,再走下去,都熬不住了。”陶三掀開轎簾,餓得泛青的臉顴骨高聳,乾裂的嘴唇繃著幾道血口,“沒水沒糧三天了,家僕們實在走不動。”
陶安然嘆了口氣,摸着緊抱懷中的木匣:“按照恩公所示路線,還有五天就到了。那裏風水極佳,定能興旺陶族。跟老兄弟們說說,再堅持堅持。”
陶三想再說些什麼,欲言又止,搖頭離去。
北齊,漢中,短短十年時間,崛起一方陶姓富豪。無人知其如何發家,只知族長陶安然時常出門遠遊,歸來必有大批金銀財寶。有說陶安然做藥材生意,趁着天下戰亂,販葯牟取暴利;有說陶安然祖上是東晉貴族,亡國時留下富可敵國的財富藏於極為隱秘的地方;也有說陶安然精通天堪地輿、望星探墓,以盜墓發家。
平日陶家樂善好施,逢戰亂災荒,開鋪施粥。若遇乞丐流孤,更是好酒好肉,贈送銀兩,或收留陶家做了家丁。官府打着各項明目收錢,也慷慨異常,毫不吝嗇。
種種舉動,深得人心。故此陶家生存於亂世,竟然多年平安無事。
時值盛夏,陶安然院中納涼,有一奇裝異服的少年登門求見。陶安然聞得少年裝束相貌,面色大變,匆忙赤足出迎。
見到少年,陶安然更是面色驚怖,隨即恭恭敬敬請少年入內堂密談至半夜,才安排一方小轎,直抵內堂門口,載着少年出府。
此事甚為神秘,家僕見陶安然面色不佳,哪敢多問?當夜,陶安然居室徹夜通明,窗欞倒映着來回踱步的影子。
次日清晨,陶安然召集家族百餘人,收拾細軟,即刻離府,遷居長安南的“桃花峪”。
眾人一時接受不了,這安生日子,偌大家產,說不要就不要了?
陶安然面沉似水:“願意跟我走的,雖然一路艱辛,到了桃花峪自然有好日子過。不願意走的,陶某雙手奉上重金,足夠十年無憂。”
此話一出,百餘人哪裏還有猶豫?賭咒立誓,誓死相隨。僅有寥寥幾人,領了遣散費,默默離去。
鄉鄰得知陶族遷居,哪裏捨得?含淚送了五十餘里,才依依道別。就連官府都派大隊兵馬,一路送至漢中邊界,方才折回。
誰曾想,陶氏巨富突然舉家搬遷的消息,不僅轟動了漢中,更引得幾股流寇垂涎三尺。
陶家出得漢中三日,就遭了流寇圍劫。百十人平日養尊處優,哪裏是如狼似虎的惡匪對手?流寇倒有規矩,“只要錢財糧食”。
陶安然為保家族性命,又想起沿途幾處大戶人家,平日往來甚密,禮物饋贈更是不計其數,落難時必能相幫,於是一一照辦。
正所謂“落地的鳳凰不如雞”,往日那些大戶好友,聽說陶家沒落,都緊掩大門,閉門謝客。
熬不住的,趁夜卷裹值錢物件,紛紛逃了幾十名忠心耿耿的家僕,陪着陶族一路忍飢挨餓,四處乞食,走着“有上頓沒下頓”的不歸路。
然而,“戰亂逢災年”,老天旱了一個多月,滴雨未落,背井離鄉的難民越來越多,哪裏還能尋到吃的?
“陶三,你跟着我多少年了?”陶安然蒼老的聲音從轎中傳出。
“回老爺,小人十二歲得老爺收留,已經三十一年了。”雖然隔着轎子,陶三依然恭敬彎腰,低頭回話。
“三十一年了……陶族發家整整三十二年,如今我做這個決定,你後悔么?”
“老爺對陶三有再造之恩,只願死在老爺身後,為您收棺厚葬。”
“哈哈……我還沒老呢?先咒我死。”陶安然笑聲里隱隱藏着恐懼,“今天就別走了,好好休息。派幾個家僕尋尋水糧。到了桃花峪,我一定帶你們過上好日子。”
陶安然握着幾株擇洗乾淨的野菜,苦笑着望着轎子,心中暗嘆:如果不是他的出現,何至於此?
家僕早已餓得東倒西歪,扭頭睡去。家眷小口吃着野菜,着實難以下咽。
“睡吧,睡了就不餓了。”陶安然又是一聲嘆息,入轎發獃,不多時,鼾聲響起。
睡夢中,他夢見全族正烤着乳豬。火紅的炭火炙烤着紅白相間的肉塊,“滋滋”冒着油泡,“啵啵”破裂,迸發著濃郁的肉香。
香味越來越真切,直到把他從睡夢中勾回現實。他怔怔地瞪着轎頂,那方木匣藏得極好,方才略略放心。再掀開轎簾,家僕們正圍着篝火,靠着半條腿肉。
陶三見老爺醒了,喜滋滋地用彎刀插起一塊好肉,送至轎前:“托老爺洪福,居然尋到一隻剛死的野豬。老爺睡得熟,待烤好了再喚醒老爺。”
平日都瞧不上眼的烤豬肉,如今用金山銀山都不換。陶安然接過彎刀,也顧不得燙,大口撕嚼:“真香……好肉……哈哈,老天有眼。”
“老爺吃得可還安好?”陶三眼中閃爍着篝火的光芒。
“快叫家眷們共享!”陶安然又扯下一塊肥肉,奮力一咬,油泡順着嘴角流淌。
“他們……他們恐怕吃不到了……”陶三恭敬地笑着,嘴角幾道皺紋透着戲謔。
“陶三……何出此言?”陶安然半張着嘴,幾塊肉渣“啪啪”掉落。
“當年,你殺我全家,奪走寶書,可曾想到會有報應?”陶三將彎刀舉到嘴邊,伸長舌頭舔舐,“這把刀,我保存了三十二年,就是為了今天。”
“你……你是……”接連劇變讓陶安然肝膽俱裂,蹬着轎子往後躲。
“沒錯,是我,那個躲在床下,目睹你殺我全家的孩子。”陶三兩眼淌出熱淚,仰天長呼,“爹,娘,姐姐,我為你們報仇了!”
“他們,居然還有個兒子!”陶安然已經語無倫次,“你……你……”
“我的爹娘,原是西南深山一族,后因壞了家族規矩,同輩生了情愫,帶着族中奇書逃至中原,隱姓埋名。”
“那天雨夜,他們收留了一個暈倒在門口的大漢,卻不曾想到,引狼入室,終釀成慘禍。”
“那個大漢,本是漢中獨行大盜,被仇家埋伏受了重傷。被救治不但沒有感激之心,還對恩公家的女兒生了歹心……呵呵,逃走時,他從恩公家中搜到一本書,上面記載着種種治病下毒的奇異法門,更標註了數十座巨墓的詳細位置。他憑藉這本書,成了一方富賈,遠近聞名的大善人。”
“陶大善人,我說的可有遺漏?”
陶安然瞬間蒼老了幾十歲,身子軟踏踏地縮在轎內:“為什麼現在才動手?”
“因為,他們的兒子,忍了三十二年,不單要滅你全家,還要奪回那本寶書,過上更好的日子。”
“書在轎頂,你拿去吧。”陶安然微閉雙目,面露平和的笑容,“這些年,我一直做善事贖罪,終不得善終。天道輪迴,報應不爽。罷了……罷了……”
“我還要一樣東西。”
“說吧,我有的,全給你。”
“那個少年。”
“他已經走了,我不知其蹤跡。”
“走了?那晚,你假扮少年,坐轎出庄,凌晨又從後門回來,我都看在眼裏。”
陶三踢着轎子,“洞洞”聲顯示轎底中空:“一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兒,能有多重?”
“告訴我,少年到底是誰?為什麼你見到他,拋下家產搬遷?又為何給他下了書中記載的奇毒,大費周章運至桃花峪?”
“我……我不知道他是誰……但是,他……他……”陶安然困惑地喃喃自語,眼神空洞茫然,“我自知活不了片刻,也對不住你們全家。三十多年,終有感情。臨死前,我有一事相求,將這少年送至桃花峪。這還有一本書,寫着妥善安置的方法。此事,務必做到。”
“本來,我想跟您到了桃花峪,再和家僕們動手。可是,實在太餓了。恐怕走不到,都餓死了。”陶三舉起彎刀,丟進轎里,“這些年,你待我不薄。我也答應你了,死在你後面,為你收棺厚葬。說到做到。”
“各位,這齣戲還算精彩么?”崔書生穿着血紅的新郎衣,拍着手走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恩將仇報。”
書生使個眼色,伶人收起樂器,合眾退去。
百姓們被這齣戲驚得目瞪口呆,陶家莊六十多年前定居於桃花峪,傳至今日已經兩代族長。每年,族長都會攜親信族人出遠門,少則月余,多則半年,必會帶大量財寶回庄。
故此,陶家莊百姓衣食無憂,所謂和鄰庄買賣交換,無非是做個樣子,掩人耳目罷了。
至於族長從何得來的財寶,又有幾人自討沒趣一探究竟?過得舒服比什麼都重要。
而這齣戲,演得似乎就是陶三隱忍三十二年,殺食陶安然全家,冒名頂替,定居於此的故事。
如果這是真的,那麼……
百姓們不約而同想起一事,那是隱藏許久的恐怖秘密,由此深信不疑。
唯一說不同的是,既然陶安然全家被殺,又從哪裏冒出個崔書生?或者,他本就姓陶?
“祖父雖然罪孽深重,可是用了三十多年,樂善好施,救助無數百姓,卻遭此橫禍……”崔書生旁若無人地穿過酒宴,走上戲檯子。
百姓們這才注意到,崔書生全身散發著濃郁的血腥味,新郎衣陰染着大片尚未乾涸的血跡。
“祖父和少年密談一宿,得知不日必有滅門之災,又受少年託付一事,才決定搬遷桃花峪。為防不測,當夜他冒充少年,乘轎出庄,將其中一處秘寶地點告知私生子,也就是第二天遣散的幾位家僕之一。也就是我的父親。”
“待父親尋到寶藏,趕至桃花峪,卻發現張冠李戴,父親陶安然變成了老僕陶三,陶氏一族被家僕們替代。父親心中疑惑,隱隱猜到幾分,又不信忠心耿耿的陶三會做此事,隱姓埋名,定居於此,查詢此事。”
“你們祖輩雖說隱瞞至深,誰知天下沒有不漏風的牆。父親探查二十餘年,終於從一將死陶氏家僕口中得知。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如此血海深仇,驚得父親急火攻心,還未報仇,就卧床不起,中風癱了。那時我還年幼,直到幾年前,父親臨終時,才將此事講出。”
“所以,你安排這齣戲,就是為了自尋死路?殺幾個尚在人間,知曉此事的族中長老,就報了仇?”族長背負雙手,於席間站起,踱着步子走到戲台前。
平日高傲慣了,他並沒有仰頭看着書生,而是平視前方,正是書生靴子。
那雙蹬着白底皂步的厚靴子來回走動:“祖父留下的那本書,不但有諸多財富的藏寶點,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金石之術。”
“陶三,見到少東家,還不跪下!”書生突然一聲暴喝,族長身軀一陣,眯着眼終於抬起頭,重新注視書生。
“族長德高望重,怎麼可能是陶三?編齣戲就能騙了我們?”
“就算我們殺你祖上全家,你就一個人,又能怎麼樣?”
“真是笑話!陶安然姦殺擄掠,後輩卻來主持正義!”
“都住口!”族長花白鬍子胡亂顫動,陰惻惻地笑着,“你怎知我是陶三?”
此言一出,陶家莊百姓驚愕地張着嘴巴,還未吞食乾淨的佳肴掉落桌上。
“祖父既然告訴父親一處秘寶,又怎會讓這本書成為孤本?他早就臨寫一本,交於父親保管。”
書生從懷中摸出一卷邊角泛黃的舊書:“人居然能靠一張張死人皮,延續生命。此等換皮延壽之術,簡直匪夷所思。”
(陶華講到這裏,我心中一動。這種方式太像月無華最擅長的蠱術了。陶三父母由西南逃至中原,難道是蠱族傳人?許多線索串聯貫通,那個少年,難道是……
想到這裏,我正想發問,陶華食指聚在嘟起的嘴唇前,做了噤聲的姿勢,接着講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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