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影子獵人(下)
鐵軍給南檣講了一個很多年前的故事。
小漁村南崖是個交通不便的地方,都沒有公路直通,村民出行要先坐船到對岸的鎮上。長久以來村裡男人大多從事漁民的工作,大家自給自足,沒什麼經濟發展,日子僅僅是個溫飽。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村裡通了一座公路橋,此後村民們開始多了一個新的交通工具——汽車。通過這座橋,外地商販來了,他們帶來了很多新奇有趣的玩意兒,比如能看節目的電視,能凍魚的冰箱等等。商人們還告訴村民,在距離南崖村車程不遠的S市,那裏正如火如荼的發展,遍地黃金,有大量的工作機會,在城裏上干一天活,就可以拿到在村裡賣魚一個星期的收入,好賺極了。於是有些大膽的村民放棄了漁民職業,通過橋樑走出去,開始探索外面的世界。
藉著南崖村外出的大潮,有兩個關係要好的青年漁民相約一起去S市淘金。他們一個想給兒子掙學費,另一個想掙娶媳婦的本金。兩個男人背井離鄉來到S市,沒有文化,不懂技術,唯一的選擇是下苦力。經過同村人介紹,他們來到碼頭給人裝沙運沙,每天背着沉重的袋子走來走去,確實能掙的比打漁多。
然而這樣的日子久了,他們漸漸發現,和城裏其他人相比,自己掙錢的速度實在太慢了,燈紅酒綠的生活讓他們更加苦悶——同樣身而為人,為什麼城裏人可以過上好日子?每天吃香喝辣,他們天天要在碼頭上吃苦賣命,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怎樣才能快點掙到錢呢?
有一天同村人忽然發了筆小財,拿回來了差不多將近一個月的工資,兩個漁民忍不住眼紅,追問下同村人告訴他們,這錢是靠賭贏回來的——每天晚上河裏的船里,有一艘船會變成地下賭場,許多人人都在那裏賭博取樂。據說有人在那艘船上發了大財,從此再也不用扛着沙子,拿着錢榮歸故里修起了小樓,衣錦還鄉。
多麼好的機會啊!一本萬利!漁民們這麼想着,兩眼放光。隨後他們跟着同村人在夜裏上了那艘船,嘗到了賭博的快樂,賺到了幾乎快一年的獎金。
——還會掙更多的!他們這麼想着,然後又再把錢投了進去。
下注,輸了,再下注,又輸。
——不可能啊!我一定會贏回來的!點兒背也該有個頭啊!
賭紅了眼睛的兩人,最終壓上了全部身家,日復一日在船上醉生夢死,最後甚至借錢繼續下注,為的就是那一絲暴富的渺茫。直到最後東方露出魚肚白,他們才如夢初醒。
——一切都晚了,他們不僅變得一無所有,還背了一身的債。
之後的故事情節就非常老套了,漁民們為了還債東拆西借,不僅騙了家裏人的積蓄,還借了賭場人推薦的高利貸。利滾利,利複利,賭債漸漸變成了壓在他們身上的大山,壓得兩個壯年漢子幾乎沒有喘息之力。無法還錢的兩個人,最終選擇在夜黑風高的某天逃走,卻被賭場的人抓了回來。其中一個被人當場斷了手指。另一個被熱強壓着跪在地上,眼睜睜看着這一切。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還不了錢,那就賣家裏人,老婆你賣不賣?”賭場人問漁民。
“……賣。”漁民的眼神變得空洞麻木。
“賣老婆的錢不夠,再把兒子也賣了,行不行?”賭場的人繼續追問。
“……不賣!”聽見兒子兩個字,漁民的眼睛忽然變的雪亮。
““父債子償,天經地義!”賭場的人朝他啐了一口,“你不賣也得賣!”
“不賣!不賣!都是我的錯!不管我兒子事!”然而漁民發瘋一般站起來掙脫繩索沖了出去,他狂奔跑到碼頭邊,縱身一躍跳了下去。
漁民熟悉水性,是不會被淹死的,所以沒人去救他,大家都等着他浮起來,甚至還擔心他藉此水遁。
但那個漁民再也沒有活着浮起來。
人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滿身都是被毆打的血印。沒有人知道他究竟是遇到了暗流漩渦,還是選擇了自己放棄生命。
其實那個漁民不用死的,賭場的人只是嚇嚇他,追債人習慣用賣兒賣女來恐嚇欠債人,因為那是測試他們是否被“整廢了”的臨界點。可惜老實巴交的漁民不懂這些,他害怕牽連自己的孩子,所以選擇了跳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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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跳江死了的漁民,是我爸。”
鐵軍說完這一切,望着南檣笑起來。
深秋的山風是如此寒冷,每一絲都恨不得鑽進人的骨頭縫裏去,肆虐啃咬。
“另一個漁民嚇壞了,他帶着殘廢的手回了村子,沒過多久就得病死了,只剩下老母親獨自生活。”鐵軍說到這裏,抿了抿乾涸的嘴唇,“他就是龔阿婆的親兒子,龔叔。”
“臨死前,龔叔把一切都告訴了我,他怕賭場的人繼續追債,保留了一塊當時船上的籌碼,他把籌碼交給我,告訴我這是證據。”
“後來龔叔死了,我拿着籌碼去了碼頭邊,想找到那艘傳說中的船——龔叔說,船上寫着3517四個數字。”
“我找啊找,找啊找,餓了吃乾糧,渴了喝江水,困了就睡橋洞,等了好幾天,可那艘船再也沒有出現過。”
鐵軍繼續說著,彷彿陷入了十幾歲男孩的回憶里。
“後來我才知道,我爸死了以後沒多久,賭場的人就把船賣了,連同放高利貸的一起消失了。我以為他們是洗心革面,哪知道他們因為積累了足夠的財富,早已上岸做起了生意,並且生意還越做越大。”
“當年他們合夥,一個開賭船,一個放高利貸。他們管我爸那樣的人叫‘豬’,聯合起來做莊坑‘豬’的錢。等豬欠了錢,他們再藉機放貸坑‘豬’家裏的所有財產,直到榨乾最後一滴油水。最後‘豬’死了,人廢了,他們的錢包鼓了。那些人管這叫‘殺豬’。”
鐵軍冷臉說著故事,眉目漸漸變得猙獰,每一根毛孔都往外滋滋透着憤怒。
“可笑的是,那些人最後還成功洗白,轉向了房地產,成為了市裡屈指可數的富豪,在市區里修起了一棟大樓。”
“現在你知道那些人是誰了嗎?南大龍,蔣仁。”鐵軍從嘴巴里吐出的字,每一個字都讓南檣五雷轟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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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檣臉上血色褪凈。
她微微張嘴,很想反駁說這一切不是真的,她父親不是那樣的人,南大龍是個體面紳士可愛仁慈的成功人士。但她記得當初母親給她看的照片,南大龍在一艘船前笑得陽光燦爛,母親說那是爸爸承包的船,是爸爸掙錢養家的地方。
而船上的數字,正是3517。
她慘白着臉,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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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於明白當年母親臉上絕望而崩潰的眼淚來自哪裏,不是因為婚外情,也不是因為夫妻吵架。她也終於明白為什麼不管多累多苦母親都不會伸手找父親要一分錢。
因為那是帶了血的錢,沾了人家的命啊!
“我要女兒乾乾淨淨的長大。”母親的誓言此刻在耳邊噹噹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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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為了報仇殺了蔣仁?那南大龍的死也是因為你?”南檣握起拳頭,身體微微開始發抖。
“不,不完全是這樣。”鐵軍搖了搖頭。
“我當然是想報仇的,但一開始沒有想着殺人。反倒是蔣仁託人找到我,讓我幫他除掉自己的眼中釘。”
“餘思危?”南檣敏銳睜大眼睛。
“是南大龍的女兒女婿。”鐵軍微微一笑糾正她道。
“南大龍死了以後,集團一片混亂,隨後就開始有人來找我試探意圖。雖然中間轉了幾個人,但我一下子就知道真正的委託來自蔣仁,這個人渴望坐到更高的位置上,他不甘心一輩子被人壓在頭下,尤其對方還是是南大龍的女兒和女婿。”
“……所以,你最後殺了他們嗎?”
南檣聽見自己喃喃的聲音響起,彷彿是在夢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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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那樣。”
鐵軍回答着,他的臉埋在陰影里,看不清表情。
他背對南檣拿出一根香煙夾在手上,似乎想抽,卻終究只是甩了甩又放回了兜里——他忽然想起,小芳妹妹說過不喜歡煙味。
“對他的女婿,我是用了點手段。我在他的登山繩上割了個口子,等着他出事。不過到目前為止那男人都活得好好的,什麼事也沒有。所以你瞧,命運有時候還是會偏心。”
鐵軍笑笑,笑容里有幾分無奈。
“那他的女兒呢?南大龍的女兒呢?”
南檣的聲音開始變得不受控制的尖銳起來。
鐵軍低下頭,沉默了。
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微微一笑。
“那會兒聽我媽說,你爸爸到處借錢,說你需要兩百萬救命錢。蔣仁給我開的價,剛好是除掉一個人就得兩百萬。”
他遙遙望着山下,走到這裏前方已經沒有什麼公路了,都是一些砂石泥土的羊腸小道。於是他長腿一邁,跨了上去。
“所以我跟着南大龍的女兒到了國外,把她推下海,然後換了這兩百萬。喏,就是你剛才在存摺上看到的。
“鐵軍緩緩說著,臉上的笑容漸漸擴大。
“連同這幾年我自己攢下的錢,一共兩百六十萬,我想着給你做手術肯定夠了,也許還能用點進口葯。”
他輕描淡寫的說著這一切,彷彿是別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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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這樣。
——原來,真相是這樣。
南檣怔怔望着鐵軍,眼淚開始控制不住的紛紛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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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麼哭了?不要哭,小芳,不要哭。”
望着眼前哭成淚人的女孩,原本油鹽不進的鐵軍開始慌張,“你是內疚嗎?不!不要內疚!不需要你負責的,你只管用錢,其他的我會承擔!你就當不知道好了!“他伸手想擦去南檣的眼淚,卻又害怕她嫌棄自己太臟,手臂諾諾收了回去。
南檣邊哭邊搖頭。
——兩百萬,兩百萬啊!原來我的命只值兩百萬,連公寓的裝修費都夠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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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要殺南大龍的女兒?她是無辜的,她是無辜的。”她喃喃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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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辜?哪裏無辜?明明揮霍着靠壓榨別人得來的錢,還到處宣揚!”鐵軍的語氣十分不屑,“你知道那個叫南薔的女人多討厭嗎?她從來不將普通人看在眼裏,在網上到處炫耀自己有錢,但那些明明都是黑心錢!是她爸爸用骯髒手段得來的!再說了,那個女的以前也是普通學生,是南大龍發財後半途接回來的,難道她從來沒想過南大龍為什麼會暴富嗎?她花了她爸這麼多錢,從來都沒問過他第一桶金是從哪裏來?!是南大龍中了彩票嗎?是天上突然掉了錢袋子嗎?“
”她只是想躺着花錢罷了!“
話到這裏,鐵軍整個表情都變得嫌棄而厭惡,彷彿在說一坨沾了屎的垃圾。
“只願意默默享受錢的好處,卻根本沒有付出!這和養在動物園裏的猴子有什麼區別?活得渾渾噩噩!實在窩囊!”
他的氣憤的話在山谷中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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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風呼嘯,寒風中女孩早已哭得不能自已。
——真滑稽,原來還有人這麼看那個當初的女神南薔。。
——自以為自己是手持利劍的復仇者,沒想到,自己居然是別人的復仇對象。
她過去所相信的,所驕傲的,所堅持的,在這一瞬間裏被鐵軍完全顛覆了。
——怪不得當初余家如此反對自己和餘思危的結合,怪不得余家老爺子總是旁敲側擊的說,不知道南大龍到底靠什麼發家?
——南大龍把財富和寵愛給了唯一的女兒,然而吸食人血人骨開在有毒土壤里的花朵,因為美麗就可以被宣判無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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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應該找蔣仁要四百萬。“
過了好一會兒,南檣終於停止了哭泣,她撥開凌亂的額發看着鐵軍,雙眼彷彿充血般通紅。
“什麼?“鐵軍一時不明就裏。
“你不是說,蔣仁給你開的價是一條命兩百萬嗎?其實你應該找他再多拿兩百萬。“
她靜靜盯着鐵軍,眼露冷光,
“其實南大龍的女兒懷孕了,當時她的肚子還有一個嬰兒,還有條人命!難道你不該找蔣仁要四百萬嗎?!“
鐵軍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
“你怎麼知道?“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你為什麼知道這些?“
“因為牛芬芳早就死了,我是被你殺死的南薔。“
南薔看着他,咬着牙齒,一字一句道。
“你說什麼?“鐵軍迷惑的瞪大眼睛,”小芳,你在說些什麼?我知道你現在改名了,但你還是小芳啊?“
“我再說一次!牛芬芳已經死了!我是被你殺死的南檣!“
迎着寒風,女孩在山間大吼一句。
“不管你信不信,這具身體裏裝的就是當初被你殺死的人,那個還不如猴子的女人!“
凝視着鐵軍,南薔的臉色白到幾乎透明。
”三年前的十二月十三日,澳大利亞賓尼灣,你埋伏在一艘名叫‘公主’的潛艇上,把我從甲板上把人推了下去。為了掩蓋身份,當時你穿着屬於餘思危的黑色潛水服,還穿了他的人字拖。拖鞋上的字母分別是Y和N,這些細節對不對?“
“……你怎麼知道?“鐵軍吞了口唾沫。
他的右手無意識舉起握緊拳頭,然後又放下。
“我說過了,我是南薔,那個被你殺死的女人。”雙拳悄悄握緊,南薔心中已經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準備,“你為了兩百萬殺了我和我的孩子,卻不知道你的小芳妹妹也在同一天吃藥自殺。現在住在她身體裏的人變成了我!變成了我!!就算你殺了我,就算你有錢,現在她也回不來了!“
“是不是很滑稽?“她喃喃問了一句。
“是不是很可笑?”她又追問了一句。
然後在寒風中,流着淚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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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是個充滿諷刺的圈。沒錢的時候你以為有錢就一切都會變好。然而等你真的有錢了,又發現自己失去的可能更多。對南薔來說是這樣,對鐵軍來說也是一樣。那個他所傾盡全力守護的,在海邊奔跑歡笑的鄰家女孩,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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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撒謊!你撒謊!!”
鐵軍的表情在一瞬間裏變得猙獰起來。
“你沒有證據,你這是在詐我!”激動中他伸出手扼住南薔的喉嚨,下一秒就要掐死她。
“我沒有撒謊!不然你以為餘思危為什麼會願意娶我?他早就知道我是他老婆!”南薔竭力抵抗,歇斯底里的大吼,“你這個魔鬼,殺人兇手!你還我的孩子,你還我的孩子!!”
爭執中她的手腕將鐵軍胳膊颳了一條紅痕,鐵軍忽然鬆開了手。她停下動作,看向那隻刮傷他的表——正是餘思危的“武士”。
他終於明白,眼前這個女人早已做好了準備,她不知於何時按下了緊急求助的按鈕,現在餘思危和他背後的天羅地網已經飛馳在來這裏的路上。鍵盤上的綠色定位顯示,他們距離這裏已經非常近了。遠遠的似乎已經有警笛拉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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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小芳。”
鐵軍望着南檣,喃喃自語,眼神空洞。
“小芳是不會這樣對我的。”
他又輕聲說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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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勸你自首吧。”望着眼前沮喪到極點的男人,南薔沉靜出聲,“剛才我和你的對話內容已經被這隻手錶記錄下來,同步到了雲存儲里,就算你把我掐死了,也會有指定人士接受這段證據,你是不可能逃得掉的。”
就算她死了,她相信餘思危也會為自己的孩子換一個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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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軍頹然垂下了雙臂,他在寒風中低下了頭,似乎有些泄氣。
“……南小姐。”
隨後他抬起頭來看着南檣,臉色已經重新變得平靜。
“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我願意向你肚子裏的孩子說一句,對不起。”他表情誠懇,“我真的不知道你當時懷有身孕。“
眼淚在一瞬間裏不受控制得涌了出來,南薔昂着頭瞪着眼睛,不願意眨巴哪怕一下。
“但我不後悔我對你做的事。‘父債子還,天經地義’。當初你爸要我爸賣兒子的時候,說的就是這句話。既然你爸逼死了我爸,欠我家一條命,所以如今我找你來取,這也是公平的。”
南薔閉上眼睛,淚水止不住的奔涌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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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不說這個了,南小姐,以前我給你開車的時候,也沒機會和你說上話,現在,我想請你回頭看看,山那邊是不是有一條河?“
鐵軍指着南薔背後的河流。
”當初同學嘲笑我是賭棍的兒子,被我他打得進了醫院,後來學校把我開除了,他家裏人要告我。我媽讓我出去避風頭,於是我逃到這條江邊躲了半個月。每天晚上我都聽着汽笛聲入睡,又冷又餓,非常害怕,對於我來說,那些汽笛聲簡直就是噩夢。我邊聽邊想,假如有天我有錢了,一定要包下河裏的船,把他們的汽笛都拆掉。”
鐵軍輕輕說著,語氣平和。
“現在我知道,錢是賺不完的。而有些事,是再有錢也辦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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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檣怔怔望着山那邊的河流,
等她回過神來。扭頭一看,身後哪裏還有半絲人的影子?山間只剩下呼嘯的寒風,她張嘴剛想呼喊,卻聽見了什麼自由落體的聲音。
粉身碎骨,就像是誰曾孤注一擲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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