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立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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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趙皚擁抱須臾,蒖蒖輕輕抽身而起,去取熬好的湯藥讓趙皚服下,收回葯碗,擱回桌上,保持着背對他的姿勢,蒖蒖忽然告訴他:“我忘不了庄文太子。”

“我明白。”趙皚執着地凝視她的背影,道,“如果我沒記錯,你們應該相處了三個月。到明年大哥辭世滿三年,你用三年的時間化解這三月帶給你的喜樂與痛苦,夠不夠?我願意等你。”

“他曾與我說,感情的深淺,不是以相處年限來論。”蒖蒖緩緩轉身,對趙皚道,“你不知道這三月對我意味着什麼。這段時日雖短暫,他卻讓我感覺到了男女之情最好的樣子……我與他之間,有天然的吸引,也有因欣賞才華引發的相知相惜。我們在一起總有許多話說,他與我聊天,可以淡淡一語令我臉紅心跳,也可以坦誠地與我談心。例如身世,以往愛過的人,這種平時難以啟齒的話題我們都能自然而然地與對方訴說……我都無法斷定是從哪天起愛上他的,只覺相處多一日,便多愛他一點。當他那次因菌蕈之毒病危時,我感覺到了天崩一般的恐懼,才發現已對他情根深種,太怕失去他。”

趙皚勉強一笑:“大哥應該比林泓待你更溫柔。”

蒖蒖道:“他很尊重我,對我的愛也不吝於表達,這是他有別於林老師的一大優點。”

趙皚遂問:“林泓不尊重你?”

“也不能那樣說,但是他的尊重更接近客氣,令你很難分辨這種尊重是對待愛人或是對待客人。”蒖蒖想想,又道,“林老師自矜而內斂,什麼事都放在心裏,不願主動流露。和他在一起,我總是小心翼翼,生怕說錯話,做錯事,令他生氣,有時甚至會不自覺地放低姿態去取悅他,每天都在猜測他到底喜不喜歡我,為此時悲時喜,忐忑不安。而庄文太子的尊重,是願意傾聽我的訴說,願意將心比心,借我的眼睛去看待世事。所以他懂得我的歡欣與悲苦,也明白我的遺憾與希冀……他一直妥善護我周全,我想到的,他已先幫我做了,沒想到的,他也為我做了……他的尊重,是理解,是呵護,是以誠相待。他對我的感情,也表現得明明白白,不需要我猜,讓我可以放下所有偽裝與戒備,安心與他相守。所以,自他離開后,我每一天都在懷念他。”

“其實,我也很尊重你,對你的愛也不吝於表達。”趙皚徐徐道。

“嗯,是的。”蒖蒖當即肯定,然後道,“可是你非但不吝於向我表達,也不吝於宣之於眾,讓大家都知道,這有時會令我很尷尬。”

“所以所有的甜言蜜語,私下與你說就好了,當著外人,面上要裝作雲淡風輕,相敬如賓。”趙皚恍然大悟,扶額道,“我又輸大哥半目。”

蒖蒖不禁一笑,但很快收斂笑意,對趙皚道:“我心裏仍記掛着你大哥,何況他走得不明不白,這事像塊沉重的大石一直壓在我心頭,如果拋開這疑雲,不去探尋真相,為求安穩而接受你,無論對你還是對他,都不公平,我會於心不安。”

趙皚點點頭:“我懂你的意思,也不會強迫你接受我。那麼就讓我們順其自然吧,我們仍舊可以做朋友,關於大哥的真相,我們繼續探尋,有朝一日水落石出,相信上天會給你最好的安排。”

蒖蒖又將關於蛇毒的猜想與趙皚說了,趙皚思忖后道:“這個設想是有可能,但證據不足,且無法確定蛇毒是下在什麼飲食中,暫不能報與官家知曉,否則細節未明,你作為為東宮飲膳先嘗者,無論毒是不是你投的,都擺脫不了罪責。待找到更多證據,投毒者是誰也有些眉目了,我們再一同回京,澄清此事。”

兩人相對說著話,不覺天將欲曙,一層紅色的光窺窗而入,灑落在他們面前的地上。蒖蒖見狀一愣,旋即快步走去推開了窗,只見正前方地平線上,一輪紅日正冉冉升起。

“這間房是朝東的,可以看到日出。”蒖蒖驚喜地回首對趙皚道。

趙皚聞言起身,含笑緩步走到蒖蒖身邊,舉目望向那輪紅日。

近處田地里的麥浪隨微風起伏,被初升日頭鍍上了金紅色的光芒,與霞光相映,輝煌似錦。而東方漸白,遠方近地平線處又呈出了一痕新綠,如初春草色,淺鬣寸許。

蒖蒖遙指那一抹綠意,問趙皚:“那是什麼?”

“那裏是水稻秧畦。”趙皚欣然笑道,“秧苗已育好,待二麥收割后就可以插秧了。”

蒖蒖頓時笑逐顏開,對趙皚道:“恭喜,恭喜!你計劃中的稻麥兩熟指日可待。”

“同喜,同喜,”趙皚微笑與她相視,“這裏也有你的功勞。”

蒖蒖與趙皚並肩而立,仰面承接着旭日金輝,渾然忘卻了昨日的驚懼、憂慮與悲傷,帶着笑容迎接滿含希望的新一天,只覺日光溫煦,薰風柔軟,一切剛剛好。

良久后一側首,才發現趙皚在微笑着注視她,也不知看了多久。蒖蒖避開他目光,赧然轉過頭去。

“希望有一天,我這隻螢火蟲也可以化作這樣的一束光,為你點亮無限喜悅,驅散所有悲苦。”趙皚在她身側對她說,然後淡定地收回目光,依舊負手而立,與她一同看向那白水青秧、柔綠一痕處。

羅世華的葯果然有效,趙皚回去休養數日後,中毒癥狀完全消失,傷口也癒合了。他很快又潛心處理公務,於稻麥耕作交替時四處巡視,常為此廢寢忘食。而不久后,卻有中官自臨安來,向他傳達了皇帝要他暫時回京議事的旨意。

在中官催促下,趙皚不得已即時啟程,回到了闊別許久的皇城。

剛入皇城門,趙皚便直奔福寧殿,欲拜見父親,而殿中內侍卻道,官家與三大王今日又上鳳凰山去教場練騎射了,請二大王稍後再來。趙皚便回自己閣中稍事休息,然後再往福寧殿,又等了許久,才見父親與趙皓一同回來,兩人均身穿金甲,談笑風生地闊步進入殿中,而皇帝起初並未留意到出來迎接的趙皚,還一徑拍着趙皓的肩贊道:“三哥射弓技藝又精進了,不錯不錯,如今你這英武模樣,很像我!”

趙皚默默忽略了浮上心頭的一縷不祥之感,上前向父親行禮。乍見到他,皇帝似有些詫異,但很快露出笑容,溫言款款地為他兄弟二人賜座,略問了問趙皚寧國府公事,對趙皚修圩田、促進農耕之事表示肯定,讚賞一番。

趙皚躬身請問父親召他回來是要議何事,皇帝道:“你且去慈福宮,讓太后與你說吧。”

見父親不欲多加說明,趙皚只得告退。趙皓見狀也起身行禮欲告退,皇帝卻挽留他道:“三哥再坐坐,我還有些話要與你說。”

趙皚遂獨自離去,敏銳地從父親的態度中察覺到了自己與三哥在他心裏已是親疏有別。

趙皚又出發往慈福宮去,沿途見不少內侍行色匆匆,奔走相告,說今晚翰林學士院要鎖院。

每當皇帝有重要制詔讓當值翰林學士擬,會召內翰面諭,待內翰回到翰苑,內侍即鎖院門,禁止裡外人等進出。此謂“鎖院”。翰林學士擬好制詔,內侍上呈皇帝,翌日晨交中書授舍人宣讀,然後開院,此謂“宣鎖”。

而今趙皚見要鎖院,便知明天有重要詔令宣佈,但見皇帝並未與自己提及任何大事,便以為事不關己,亦未多想,仍馬不停蹄地往北大內去。

趙皚到了慈福宮,太后倒是對他左右細看,噓寒問暖,不時抹着淚說他瘦了,想是在外吃了不少苦,頗顯慈愛之心。趙皚陪着她話了片刻家常,再問她有何事要與自己講,太后便道:“你早已年過二十,不小了,卻一直不願婚配。先前你大哥薨,你齊衰在身,後來你爹爹又讓你去外郡做官,倒也不便成婚。如今你大哥已薨近兩年,我眼看着你做官也做出些政績了,但無人主持家事,累我孫兒憔悴至此,看得我真是心疼。如今我在王侯後裔、勛舊之家與戚里貴胄中挑選了幾位容貌品性都好的女孩兒,讓畫師給她們繪了寫真,你今晚且留在北大內好生看看這些寫真,若有相中的,我便與你爹爹說,儘快為你納聘。”

“此事不勞娘娘費心了。”趙皚當即拒絕,“孫兒如今終日忙於公務,不欲為婚姻分心。何況外郡生活艱苦,日子不如臨安好過,別連累這些貴戚小娘子隨我去過苦日子。”

太后不悅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公務再忙也不能耽擱了婚姻大事……你就別為那些小娘子操心了,人家只要肯嫁你,自然願風裏雨里都隨你去,何況你堂堂一個嫡親皇子,國朝尊貴的親王,人又儀錶非凡,誰家姑娘不上趕着想嫁你?吃一點點外郡的苦算什麼!”

言罷也不再聽趙皚推辭,讓他晚膳后留宿於北大內,夜間在寢閣中對着那一堆寫真挑選未來的夫人。

內侍夜間把寫真送來,一幅幅展開請趙皚過目。趙皚幾乎不以正眼瞧,大致瞥了瞥便揮手讓內侍卷好收回,自己另取了一卷書坐着翻閱,不理內侍苦苦相勸。

次日一早趙皚即辭別太后回南大內,剛入皇城便覺氣氛迥異於昨日,路上所見的官員、內侍與禁衛都在竊竊私語,面上難抑興奮之色,見了他卻立即噤聲,向他行禮后往往會別有意味地深看他一眼,似欲觀察他神情。

趙皚滿心疑惑地繼續朝內走,見殷瑅守於垂拱殿前,便上前喚他,問他今日發生了什麼大事。殷瑅頗踟躕,但最終告訴了他:“適才中書宣讀了儲君冊文……官家決定立三大王為皇太子。”

趙皚霎時無語,默然立於殿前,一時不知該往何處去。而此刻已受命領旨的趙皓在入內都知張知北護送下從殿內昂首闊步地款款走出,面上儘是鎖不住的洋洋喜色。見了趙皚,趙皓一愣,遲疑一下,才走到他面前,作揖輕聲喚了聲“二哥”。

趙皚淡淡一笑,向他還禮,道:“恭喜殿下。”

趙皓臉紅了紅,道了聲謝,匆匆告辭離開。張知北向趙皚行禮後跟隨趙皓而去,不忘低聲叮囑趙皓:“殿下是儲君,日後見了魏王不可先向他行禮,須待他行禮后再還禮……”

這聲囑咐隨風飄入了趙皚耳中,他倒不慍不怒,只覺心中蕭蕭瑟瑟地,像當年被廢棄的圩田那般,一片荒涼。其實這是他當初被外放寧國府之時便已想到的結果,但沒料到此事成真時仍會令自己如此難過。

少頃,他掉轉頭,放棄了見父親的念頭,依舊往北大內而去。

“娘娘昨日留我宿在北大內,便是知道三哥將越次做太子,怕我聞訊不滿生事吧?”趙皚直言問太后。

太后一聲嘆息,勸慰道:“孫兒呀,你以為官家好做么?真要做了,你便會發現,煩惱比做親王時多多了。官家,官家,三皇官天下,五帝家天下,聽起來風光,是天下至尊,可這天下是那麼好管的么?就說臣子吧,官家既希望任用有才能之士,又怕重用之臣自恃才高,無視天威,甚至弄權謀逆。為保家衛國,恢復故土,少不得倚重些武將,卻又擔心他們擁兵自重,導致陳橋驛之事重演。管起臣子來輕不得,重不得,稍微失衡,都會導致嚴重後果,甚至殺身亡國之禍……再則,你做了地方官想必也知道,每逢天災,國中遭遇飢荒,各州郡都像餓壞的孩子,一個個嗷嗷待哺,官家手中就那麼點餘糧,又得操心怎麼分,先給誰,處理不好,又會成為禍端……對了,賑災之前還得先下一道罪己詔,把引來災異的罪責攬到自己身上……這幾十年來,我眼見着你祖父和父親為國操碎了心,深知治國不易。而你是我最鍾愛的孫兒,我倒寧願你做個無憂無慮的富貴親王,過得輕鬆一些。”

見趙皚沉默不言,太后又換了個話題,溫言道:“我聽中官說,你對畫像中的女子都不滿意。其實還有位貴戚女子,身份尊貴,與你也頗有緣份,官家也覺合適,正要我與你說呢……”

“此事請娘娘不要再提了。”趙皚打斷她,再次表明態度,“皚如今只想在寧國府多做好幾件事,不希望因婚娶分心,還望娘娘與爹爹成全,容我儘快回寧國府去。”

“你不想娶妻,讓我與你爹爹成全,可三哥身為皇太子已到必須娶妻的時候,你就不能成全他?”太后換上一副肅然神色,冷冷道,“你是兄長,你若不先成婚,三哥也不便越次成婚。”

趙皚一哂:“太子妃可有人選了?”

“有了。”太后坦然答道,“說起來你也知道,便是伺候過你的尚食局內人凌鳳仙。”

這答案趙皚完全沒料到,不由有些驚愕。他能看出趙皓心儀鳳仙,但從未想到鳳仙身為內人竟會被列為太子妃人選。

“三哥喜歡鳳仙,常為她借故三天兩頭地往慈福宮來。”太后緩緩解釋,“本來我也覺得她只是個內人,賜給三哥做妾便行了,但上官忱看了她面相,與我說,此女龍睛鳳頸,有大貴之相,將來可母儀天下。她父親是凌燾,這些年北方時有兵將南下滋擾,凌燾戍邊也立了些功,所以官家也覺凌鳳仙作為勛將之女,可列為太子妃人選。”

想起鳳仙此前勸導自己做的事,趙皚在心底冷笑,但未形於色,只淡然道:“甚好。凌鳳仙與三哥,也算天作之合。”

“所以,你願意成全他們,先行完婚?”太后問。

“不願。”趙皚乾脆地回絕,道,“三哥要娶便娶,不必看我行事……他既能越次做太子,為何不能越次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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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宮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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