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珠鈿

12.珠鈿

12.珠鈿

那夜回到芙蓉閣,玉婆婆關上房門,對柳洛微又是好一陣斥責:“當初你拈酸吃醋,不許林泓娶吳蒖蒖,現在如何?不出我所料,吳蒖蒖就要成為太子側室了!她與東宮,本來就都不好對付,如今在一起,又目睹今日之事,雖然我盡量掩飾,但他們回過神來是遲早的事,很快你連看吳蒖蒖眼色都會求而不得,我們將面臨的是一場滅頂之災!”說著說著悲從心起,狠狠地抹淚道,“老娘謀划多年,忍辱負重,好不容易走到今天這步,即將如願以償,卻沒想到會毀在你這孽障一時意氣上!”

“我說過我不會讓那種事發生。”柳洛微亦紅着眼道,“爹爹去世多年,這些年他生辰忌日,京中從無祭拜儀式,他們不會知道今日是爹爹生忌。就算覺得疑惑想查詢,已故官吏那麼多,一時半會兒也查不出來,我們還有時間。”

“這回你想自己動手?”玉婆婆冷笑,“經過毒蕈一事,東宮進膳更為謹慎,從食材到水,取用和入口之前必須多次驗毒,要借飲食行事幾乎不可能了。”

“除了飲食,我還有別的法子。”柳洛微緩步走到榻前。然後坐下,頗顯倨傲地一顧玉婆婆,吩咐道:“去把程淵找來,我要問他要一味葯。”

次日柳洛微即讓人把鳳仙請來,先讓她與許姑姑見面敘談一番,見兩人笑逐顏開,十分歡喜,遂對鳳仙笑道:“以前竟不知,許姑姑是個極妥當的人,這些天協助玉婆婆,把芙蓉閣管理得井井有條,什麼事我想不到的,她也能先幫我想到,真是令我沒了後顧之憂,只須安享清福。說起來,她是因你的緣故才能到我身邊來,你也算有引薦之功。近日官家賜我兩斛南珠,我做了幾副珠鈿,便贈一副給你吧,聊表謝意。”

言罷讓玉婆婆將珠鈿送至鳳仙面前。這珠鈿一副五枚,供女子分別貼於眉心、唇邊和鬢邊,珍珠潔白無瑕,表面細膩凝重,珠光瑩潤,格外亮澤,似有靈性一般,玉婆婆手微微一顫,那光便如載着日月之輝的露水一般在珍珠上流溢滑動。

鳳仙一看即知這珠鈿價值非凡,忙辭謝道:“娘子美意奴心領了。只是珠鈿太過貴重,奴只是一個尋常內人,用這樣的珠鈿是僭越了,萬萬不敢領受。”

柳洛微和言道:“你容貌氣品哪裏配不上這珠鈿了?眼下雖無品階,但以你這般才華,高升指日可待。先收下吧,不久便能用上。”

鳳仙仍堅辭不受。柳洛微兩眉微蹙,略有慍色,須臾又道:“你素日不忘聆聽太后教誨,適時轉達於我,這些好處,我自會記在心裏,一直想着要贈你一份厚禮。如今珠鈿已送到你跟前,自不會收回,你若不要,可轉贈他人,畢竟宮中人多,應酬也多,你拿去送給重要的人,或可多收穫一份人情,也不是壞事。”

見她話說到這份上,鳳仙也只得收下珠鈿。柳洛微神色稍霽,又留她飲了會兒茶,才命人送她回去。

待她走後,玉婆婆問柳洛微:“你能確定凌鳳仙會把珠鈿送給吳蒖蒖?”

柳洛微道:“無品階的內人不能用這等珠鈿,她無法自用。而吳蒖蒖好事將近,她一向與吳蒖蒖交好,自然會想到送這珠鈿給吳蒖蒖,做個順水人情。”

鳳仙回到東宮房中,取出珠鈿細細端詳。用於眉心那一枚尤其耀目,一粒主珠有指頭大,周圍飾以較小的珍珠,珠光之亮,直可映照人影,而珠鈿背面有一層透明的呵膠,平時乾燥光滑,用時朝呵膠呵氣,膠隨即變粘稠,可將珠鈿牢牢地貼於面上,卸妝時用面巾蘸熱水敷一下,珠鈿便可取下。

尋常呵膠多用魚膠熬制而成,這一副似乎添加了香料,聞起來有明顯的香橙氣息,還帶有蜂蜜味,像糖果一樣,令人很想去舔舐一下。

鳳仙逐一把玩,若有所思。少頃,與她同居一室的雲鶯歌自外歸來,一眼瞥見珠鈿,便過來笑道:“這是你新買的?真好看呀,我還沒見過這麼亮的珍珠。”

鳳仙想了想,道:“你喜歡?那就送給你。”

言罷將盛珠鈿的匣子推至鶯歌面前。鶯歌嚇了一跳,忙擺手道:“我只是覺得好看,沒有別的意思。”

鳳仙微笑道:“我是真的想送你。我忽然被太後派到東宮,人生地不熟的,很是惶恐,好在有你處處提點,幫了我許多忙。太子生日宴后,我要回慈福宮了,便準備了這個禮物,一心想贈你,以感謝你這段時日對我的關照。”

那珠鈿鶯歌很是喜歡,聽鳳仙這樣說,也開始猶豫,思量片刻,對鳳仙道:“我如今只是個女史,不宜用這珠鈿。倒是蒖蒖,已經身為典膳,而且很快要成為郡夫人了,這珠鈿給她用再合適不過,不如送給她?”

鳳仙道:“我倒是另備了賀禮給蒖蒖。不如這樣:珠鈿我反正送給你了,以後就是你的了,你再送給誰你自己決定。這完全是你的心意,送時也不必再提我。”

鶯歌笑道:“如此,多謝了。我正犯愁沒合適的禮物送給蒖蒖呢,這倒是解了我燃眉之急。”

近日慈福宮的孫司膳有恙在身,告假養病,皇后見太子已痊癒,蒖蒖亦能主持東宮飲膳之事,便命秦司膳暫往慈福宮代孫司膳掌幾日太后膳食,秦司膳選了鶯歌做自己助手,同往慈福宮。鶯歌臨行前便把珠鈿給蒖蒖送去。她平日將蒖蒖與太子的情形看在眼裏,有時問蒖蒖,蒖蒖對她亦不隱瞞,所以她知道太子生日那天也是蒖蒖的好日子,擔心那日自己在慈福宮不能回來,便先贈她珠鈿,以為賀禮。

蒖蒖見了珠鈿亦很喜歡,但怕鶯歌過於破費。鶯歌笑道:“我家裏又不缺錢,別擔心這些。我只怕拿着錢買不到好物事,不足以表達我對你的心意。好在機緣巧合,遇見的這幅珠鈿,最襯你不過,你若用它妝點,太子殿下一定會覺得你更美了。”

翌日沈瀚來東宮為三位皇子講學,午膳時裴尚食送來數道御膳,而太子不思飲食,蒖蒖問太子欲食何物,太子表示近來時常想起松江鱸魚鱠,蒖蒖頓時憶及那夜在月岩之下,太子向自己追憶母親的情形,明白此時的松江鱸魚鱠於他而言,並不僅僅是一道美食,而是打開關於母親的美好回憶的一把鑰匙,那時的他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孩子,可以依偎在母親身邊,看她言笑晏晏地與自己分享喜愛的時令河鮮。

所以儘管沈瀚表示反對,蒖蒖還是決定去御膳所申領一尾松江鱸魚,為太子斫鱠。太子如今所進膳食已基本如常,之前蒖蒖詢問過秦司膳,太子往年也吃魚鱠,只要確保新鮮潔凈,控制好食用量,應當無礙。

午後趙皚、趙皓與沈瀚相繼告辭離去,蒖蒖亦前往御膳所,太子在寢閣中稍事歇息,之後楊子誠入內,向他回稟了日前太子要求查詢之事:“殿下,臣按殿下所指日期讓人細查,今日終於有了結果,那一日,是此人生忌……”

楊子誠奉上一頁信箋,上面寫着一人姓名。太子定睛一看,霎時屏息靜氣,面色沉了下來。又凝眸盯着那名字看了須臾,吩咐道:“備步輦,我要去福寧殿。”

楊子誠答應,正要向外傳令,守門的小黃門忽然進來傳稟:“殿下,宣義郎林泓已至東宮門前,求見殿下。”

太子有些詫異,但還是下令:“請他進來。”

林泓入內,施禮如儀,然後向太子表達了因引泉工程導致太子得病的歉意,請求太子降罪,願承擔一切罪責。

太子和言道:“此前本宮已就這事向官家說明,這工程是本宮要求先生主持的,雖有人利用水管圖謀不軌,但已知是能驅使內侍的人所為,與先生無關,先生無須自責。”

林泓仍表愧疚,太子好言撫慰,又請他飲茶。敘談半晌后,林泓起身告辭,太子屏退周圍侍從,對林泓道:“先生或已有耳聞,我將納蒖蒖為側室。有一個問題,我一直想不明白,先生可否告知實情?”

林泓請他直言,太子遂問:“你當初為何放棄蒖蒖?”

林泓沉默一下,然後抬首,看着太子道:“我與她之間,有個很大的障礙,永遠不可能逾越。”

太子蹙眉:“障礙?”

“是的,”林泓道,“是一堵永遠拆不掉的牆。”

太子默然,猜到林泓可能已知蒖蒖身世,作為林昱之子,飽讀聖賢書的儒生,這自然是永遠無法逾越的障礙,他絕對不會娶殺父仇人之女。然而又想會不會還有別的可能,他便換了個方向追問,“不是你另有所愛?”

林泓冷靜地回答:“不是。”

見太子無言,林泓朝他長揖,退後幾步,轉身欲離開,太子卻喚住他:“宣義郎,其實……”

林泓回身面對他,靜待他繼續說,太子卻又踟躕,末了展顏一笑:“其實我很感謝你成全了我與蒖蒖。”

“這哪能稱為成全呢?”林泓悵然道,“我傷她太深,若非殿下出現,她會痛苦得多。”

他再顧太子,決定提起一事:“殿下病中,吳典膳曾來問我管道之事,還與我談及她對殿下的感情,說……”頓了頓,他轉述了那句當日深深刺痛他的話,“事夫誓擬同生死。”

言罷,他不再看愣怔中的太子,迅速離去,怕停留太久自己也會失態。

如果要說成全,也許告訴他此事才算是吧。他黯然想。

乍聽林泓轉述蒖蒖那句心裏話,太子自然又是驚喜又是感動,但覺得她此言,此生無憾,旋即又想起林泓放棄她是不知父輩隱情,他與蒖蒖因此緣盡,自己知情而不告之,未免勝之不武。可自己與蒖蒖日漸情深,此時要與他們說明真相,林泓多半會懊悔那樣待蒖蒖,而蒖蒖很可能又會想回到林泓身邊,就算留下,只怕也會對林泓念念不忘,牽挂一生吧。

要明說談何容易,不說又良心不安,一時間太子心煩意亂,在閣中來回踱步,暫時也不再想去福寧殿告訴父親柳婕妤之事。

蒖蒖申領了一尾松江鱸魚,將鱸魚鱠斫好,按慣例應該先請秦司膳品嘗,而秦司膳已往慈福宮,蒖蒖心知裴尚食在廚房內,便奉與她先嘗。其實兩人在官家跟前共事已久,早有默契,裴尚食完全信任蒖蒖,何況因味覺問題,也不會真的去嘗,便默許她將鱸魚鱠送往東宮。

晚膳時蒖蒖自己嘗了幾片鱸魚鱠,再請太子取用。太子嘗了些許,笑說與兒時記憶中的味道相若,再要多食,蒖蒖卻又不允了,說畢竟是生食,嘗嘗味道即可,切勿進食過量。

太子有晚膳后在瞻籙堂看書的習慣,蒖蒖端着幾枚今年新出的橙子入內,見他手持一卷書坐在椅中,在燭光映照下默默出神,也不知在想什麼。

蒖蒖輕輕走到他身後,見他握着的是一冊《史記》,書翻到了《刺客列傳》的“荊軻”那一頁。蒖蒖擱下橙子,伸手去奪太子的書,笑道:“這書這麼好看?殿下看得如此認真,連我進來也不知道。”

太子抵擋住她的手把書迅速放回書架,道:“沒什麼好看的,只是怕明日講學的師傅提起,先細讀一遍。”

他過去關上門,隨即從書架上另取一畫軸,在書案上展開,問蒖蒖:“你看看,能認出此人是誰么?”

蒖蒖仔細審視,驚訝道:“很像我媽媽……這是誰畫的?”

太子道:“臨安府的一位畫師,他最擅長根據證人描述繪出失蹤者真容。此前他奉我命去浦江,走訪了你家多位街坊鄰居,聽了描述畫出這寫真,又請他們一一看過,都覺得像你媽媽才帶回來的。”

蒖蒖問:“殿下是想對外公佈這寫真,尋找我媽媽么?”

太子擺首:“我送給官家看了,他說……這是菊夫人。”

蒖蒖震驚,一會兒看寫真一會兒又轉顧太子,一時無言以對。

“如果你媽媽是菊夫人,那許多事倒說得通了。”太子道,又將此前查吳秋娘戶籍的結果告訴蒖蒖,分析道,“當年張雲嶠與劉司膳為躲避齊家追殺,逃出臨安,菊夫人很可能與他們同行。此後劉司膳被齊家人捕回臨安處決,張雲嶠與菊夫人帶着你繼續逃亡,你記憶中那身上帶葯香的父親便是張雲嶠。只是不知他後來為何失蹤,菊夫人隨後獨自帶着你,可能先在寧國府住了一段時日,然後去了浦江。而且,程淵如此處心積慮地隱瞞你媽媽下落,也有了理由。正因為你媽媽是菊夫人,他或受命於太后,或因傾慕菊夫人而想禁錮在自己身邊,都是不難理解的。”

見蒖蒖失魂落魄地,沒了主意,太子心知她仍然不願面對熱愛的媽媽不是生母的結論,遂安慰道:“不過這也還是我的推測。如果當年菊夫人沒有與張雲嶠夫婦同行,而是自己出京,遇見喜歡的人,生下你,因為喜歡劉司膳女兒蒖蒖的名字,也給你取名叫蒖蒖,也不是沒有可能……我還會繼續追查,找出真相。程淵那邊我也讓人在盯着,會爭取早日解救出你媽媽,與你團聚。”

蒖蒖又覺心酸又覺欣慰,如今與他在一起,以往時不時浮上心頭的漂泊無定之感逐漸淡去,感到他真是自己可以完全相信和放心依靠的人。有他在,自己終於不再是孤身一人,有他並肩而行,她更有信心去應對強度未知的風雨了。

千言萬語不知如何與他訴說,最後她只默默引刀破開一枚新橙,細細切成數塊,用小茶羅篩上薄薄一層吳鹽以去酸澀之味,再含笑遞給他。

待太子吃完橙子,蒖蒖取水讓他漱了口,收拾好几案,然後行禮告退,他卻在她轉身之時一把握住她手腕,將她生生拽到自己懷中,坐於自己膝上。

“今天林泓來找我,還曾與我說起你。”太子告訴蒖蒖。

蒖蒖一愣,旋即道:“他說什麼我並不想知道,殿下不必告訴我。”

太子抱着她,在她耳邊道:“如果有一天,林泓向你道歉,說他錯了,希望你原諒他……你會不會跟他走?”

蒖蒖想了想,乾脆地答:“會。”

太子霎時眸光一暗,摟着她的手也僵了一僵。

蒖蒖見狀一哂,怡然道:“然後騎着馬兒嗑着西瓜籽兒,看你怎麼把我追回去。”

太子頓時暗舒一氣,作勢將手完全放開,笑道:“不追不追,不要了!”

蒖蒖立即雙足一併,從他腿上跳下:“告辭。”

太子笑着攔腰將她攬回懷中:“不是發誓要和你的夫君同生共死么,這就走了?”

蒖蒖大感意外:“這話他竟然都跟你說?”

“嗯,”太子不動聲色地道,“我與他快成知己了。”

蒖蒖啼笑皆非。

“你跑不掉的……”太子吻了吻她眉心的珠鈿,柔聲道,“我連跑的機會都不給你。雖然我會裝,但在這事上卻一定不是君子,做不到把心中所愛拱手讓人。”

他低首一路向下,去尋找她的唇。而蒖蒖驟然伸出雙手捧住了他的臉,支身一下子先吻住了他,然後他尚未反應過來,她即以舌撥開他牙關,學着他以往的模樣挑起一層層浪花席捲他。

一旦確定了自己心意,她便不再糾結、患得患失,只覺迷失了很久的那個洒脫的自己又回來了。因為自信和他給予她的安全感,面對他,她可以毫不膽怯,愛他,便不吝於表達。

他們以前的吻都是他採取主動,讓她被動回應,她從未像這次一樣熱情。她掀起的巨浪重重拍打在他心上,他驚得渾身顫慄,旋即感覺到一陣足以令人暈眩的喜悅,他很快摟緊了她,任她糾纏一番后又回吻攻向她。良久后見她雙頰嫣紅,被吻得眸光迷離,一直摟着自己脖子的手略鬆開了些,有不支之狀,他再也把持不住,決然將她抱起,疾行數步后,把她放在了大插屏前平時飲茶小憩所用的榻上。

他抹去她襪履,自己也傾身而下,以肘支撐,伏於她上方,又開始吻她,一點一點,從額頭直吻到頸下。

她能猜到他意欲何為,也不抗拒,感覺到他有些氣喘,倒是比較關心他的身體,問:“殿下,你累不累?”

他停下來,一時有些不解,抬眼看她。

“我是說……”蒖蒖坦然告訴他,“解革帶我的確順便學了學。”

他認真想想,問她:“其他的也學了?”

蒖蒖想起初至東宮那一夜,女官向她授課的內容,直言道:“還真有。”

殿下聞言即悠然躺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那你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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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宮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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