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自古情深多殤魂
非邪的話似一把利劍,穿透蘇漓若的心窩,鮮血淋漓,汩汩直流。錐心挫骨之痛席捲全身,她震了震,跌落在地。
“姐姐…”一直在門口畏畏縮縮,不敢進來的阿元,此時,不顧阿辛的阻攔,沖了進來。蹲下身,扶起蘇漓若,這才發現她的手臂腫了很大。隔着衣服,輕輕一攙,她便顫抖起來,可見非邪使的力道有多大,她居然忍了下來。當然,若不是非邪手下留情,她的手臂只怕折斷,成了殘廢。“姐姐,還好吧?”
蘇漓若緩了緩,看清攙扶之人,恍然搖頭。
阿元扶着她到一旁石凳坐下,掏出帕子,為她拭去滿臉淚痕。
蘇漓若渾身乏力,即便坐着,也是搖搖欲墜,阿元一把攬住肩膀,將她攏在懷裏。
她依重阿元身上,才得以穩住,怔怔望着雕像般的他,五內俱焚。
他怎麼會變成寒措氳?
將近兩年,他經歷了什麼?
蘇漓若惘然看向非邪,久久不曾移目,一瞬不眨。
非邪似乎一下子蒼老許多,他耷拉着腦袋,微駝着脊背。
空氣凝固般靜謐,落針可聞,呼吸可知,壓迫感的窒息襲擊每個人的心頭,幾乎喘不氣來。
躊躇門口的阿辛也感覺到,猶豫再三,他邁步進來,飛快走到寒措氳身旁,撿起落地的紗布,謹慎小心地為他包紮傷口。
許是阿辛出現,打破凝固的空氣,得以舒緩喘息。
非邪慢慢抬頭,默默看着阿辛忙碌,阿元悄然低頭,將阿辛舉動盡收眼底。
而蘇漓若則木訥瞥着他纏繞紗布,一圈一圈,從後到前,晃動她的眸光,一陣眩暈。
阿辛包紮好紗布,轉身從榻上暗櫃裏找出一套黑色衣裳,為寒措氳穿上。
他做事麻溜,手腳靈活,很快穿好內衫,裏衣,外服。
寒措氳仿若入定,任阿辛為他穿衣系腰,不曾動彈一下。
阿辛做完這些,靜立寒措氳身旁,垂手低首,稚氣未脫的臉上泛着與之不相襯的沉穩老練。
非邪沉嘆一聲,臉色平靜許多,他嘶啞着聲音道:“丫頭,你跟我出來!”說著,蹣跚腳步往外移。
蘇漓若恍然片刻,撐着阿元臂力站起。
“姐姐…”阿元擔憂地低叫一聲。
蘇漓若牽強擠出一絲笑容,卻是極其苦澀,只得輕拍他的手背,目光柔和。
待阿元鬆開攙扶她的手,蘇漓若挪着沉重步伐走出門口。
非邪蹲坐石階,見她出來,緩聲道:“過來,我有話問你。”
蘇漓若下了兩個台階,離他一步之距,席地而坐。
“丫頭,你為何非要糾纏寒措氳?”非邪語氣平靜,聽不出什麼情緒。
蘇漓若卻果斷截住道:“他不是寒措氳!”剛才一番痛哭,使她的聲音乾涸竭萎,宛如着耄耋老人之音。
“他即便不是寒措氳,也不是你的人…”非邪並沒有惱怒,仍然平靜如水,與之前在室內的暴怒,判若兩人。
“他是!”蘇漓若依然乾脆決斷,“胸口的那個劍痕,是幾年前我親手傷的。”
非邪微愣,臉色開始變化,沉聲道:“丫頭,你這是中邪了嗎?”
“前輩是着魔了吧!”蘇漓若一點都不相讓,語氣沙啞生硬。“天下人那麼多,你偏要認定他作甚?”
“你這丫頭,怎地如此可惡…”非邪沉嘆,語重心長勸道:“即便七皇子不在,他仍是你的亡夫,你卻要在我面前這般肆無忌憚心悅旁人?”
“他不是旁人,他是風玄煜。”相較非邪的耐心,蘇漓若卻有些生氣,加重語氣,聲音愈發沉啞。“我的郎君,庄兒的爹,娘親的煜兒。當然,也是你的七皇子…”
話未畢,倆人都怔住,半晌,同時出聲質問道:“你說什麼?他是誰?”
“你就不能把我的話聽進去一點么?”
言罷,倆人又怔忡片刻,非邪率先開口,略帶微顫,問道:“你說他是…”
“對,他是!”蘇漓若聲音還是那麼果斷其然,毫不給他迴轉的餘地。
非邪瞪着一雙渾濁眼睛,情緒一點點泛涌,似信非信,卻掩飾不住激動。嘴角一直抽搐,手掌抖的厲害,許久,突然,仰頭大笑,笑聲驚悚而詭異,竟比哭嚎還難聽。
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怪異聲傳入室內,阿元嚇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呆了呆,猛地,想起什麼,他撒腿就往外跑。
“你作甚?”阿辛一躍,攔住去路。
“姐姐…”阿元一臉驚嚇,憂心忡忡。
“獃子!”阿辛一把拉住他,側目瞥了一眼僵滯的寒措氳,又回目望了望門外。低聲道:“這不是你我該插手的事!”
“可是…”阿元還想說什麼,已被阿辛拉着往裏走,打斷他道:“你好好在這,便是幫她的忙,被你一攪和,反而越亂,那怪老頭能饒你?”
阿元愣愣看着他,明亮的大眼睛已沒了往日光彩。
蘇漓若側身看着他,似乎從他鬼哭狼嚎的笑聲里,明白了什麼,待他聲嘶力竭,漠聲道:“你打算怎麼辦?”
非邪抬起猩紅的雙眼,聲音似遙遠縹緲的鬼魅之音,“沉寂多年,一朝礪劍,我族盛勢,指日可待!天降耀星,舍他其誰?”
蘇漓若哧地站起,臉色蒼白,怒道:“你這犟老頭,枉我尊你敬你,竟這般狠心拆散…”
陡地,聲音嘎然而止,蘇漓若定住,微張的嘴唇,未完言語,盡數凝固,惟有焦灼的眼眸瞪的駭然。
“真是聒噪!”非邪慢吞吞起身,拂了拂袖口,若無其事地投目瞥了瞥室內,淡聲道:“見也見了,回吧!丫頭。”
過了許久,阿元感覺不對勁,外面悄無聲息令他心頭不安。瞅着阿辛正替族長拭擦額頭細汗,一溜煙跑向門口,頓時,呆若木雞:人呢?
傍晚,寒措氳恍醒,抬眸瞥視室內,卻只有阿元和阿辛,他微微一愣,又滿目疑惑。
阿辛見族長醒來,大為歡喜,忙碌着張羅晚飯。
每次閉關修鍊,皆是阿辛伴隨,寒措氳自是由着他忙碌。倒是一旁悶聲不言,心事重重的阿元,令他心生奇怪,喚道:“阿元,你為何鬱郁不歡?”
“我…”阿元鼓起勇氣,剛出聲,即被阿截住,道:“族長,阿元是嚇壞了,他幾時見過族長閉關入定,神魂超拔的模樣?”
寒措氳微微頷首,也就不再究問,緩身站起,觸目角落的一堆破殘血漬的衣服,腦海里閃過一道倩影抱着衣服俯身放下。
他茫然一滯,沉思一閃而消的念頭是幻覺還是?未等他細忖,卻被阿辛叫聲打斷:“阿元,獃著幹嘛!趕緊過來幫忙,族長還未用飯呢?”
寒措氳側身看了一眼壁上沙漏,果然,天色已晚。
阿元張口欲言,終是低下頭,磨磨蹭蹭往後室去。
吃罷晚飯,阿辛侍候寒措氳洗漱后,悄悄退出內室,關好石門,轉身拉着局促不安的阿元往一旁石窟貓身進去。
窟口雖小,不足一人高,但窟洞裏寬廣敞亮,一應用具,儘是齊全。
阿元好奇地打量着窟洞,問道:“阿辛,往常你跟族長閉關修鍊,便是住在這裏么?那…這是你的窩?”
“嗯。”阿辛挑眉點頭,又彈了一下阿元的額頭,嗔笑道:“獃子,什麼能說是窩呢?我這是天當被地作鋪,四海為家。”
阿元捂着被彈痛的額頭,又撓撓頭,嘿嘿笑着道:“就你聰明伶俐,還四海為家呢?這裏什麼都備整齊,哪來天當被地作鋪?”
阿辛哈哈大笑,攬着阿元肩膀,興緻勃勃地道:“阿元,不如我們一起照顧族長吧!省得一個山上一個山下,多沒勁!”
阿元聞言,剛淡忘的愁緒又涌心頭,臉色憂慮,搖搖頭道:“我此番上山,若得族長同意,就去聖殿,跟隨姐姐…”
“什麼?你要去做守殿之士?”阿辛大為驚訝。
阿元嗯聲,沉悶一會兒,憂鬱問道:“阿辛,族長清醒過來,為何都不問姐姐去哪兒?難道,族長不記得嗎?”
阿辛怔了怔,許是沒料到阿元還在糾着這事,默了一會,他攬着阿元過去榻邊,勸道:“阿元,有些事咱不懂,還是讓他們自己解決吧!我們只管盡了本分就好!”
阿元撲閃靈穎的大眼睛,直愣愣看着阿辛,正要點頭,卻想起蘇漓若魂不守舍的樣子,心裏又難受起來。
入夜,寒措氳和衣躺在榻上,輾轉難眠,腦海里總是閃着一些片段,使他分不清是夢是幻?倏地,他想起什麼,搖了一下榻沿鈴鐺,很快,阿辛匆匆進來,後面還跟慌張的阿元。
“族長!”阿辛上前,來到榻旁。
寒措氳抬了抬眼皮,慵懶問道:“誰上的葯?”
阿辛遲疑了一下,心想:族長莫不是記起一些?怎麼深更半夜突然問這個?
“是…”阿元探頭一側,見寒措氳懶散躺在榻上,漫不經心地微忪眼睛,急忙又縮回來。
阿辛投了一眼他,答道:“是我包紮的傷口。”
寒措氳輕輕哦了一聲,霍然睜開眼,瞥了瞥,淡然道:“無事,去吧!”
“是。”阿辛行了禮,退出,順便帶走心事重重的阿元。
偏殿。
非邪仍將蘇漓若安置偏殿室內,他靜靜陪着她坐了一夜,待到天亮,一言不發起身出去。
臨到下午,非邪進來,端着飯菜,想到她動彈不得,便親自執勺喂她。
蘇漓若一臉慘白,由昨日剛帶回來時的滿目憤懣,直至現在的漠然。
非邪送到她嘴邊的飯無法喂進,她始終咬緊牙齒,麻木不仁枯坐榻沿,獃滯的眸子,漸漸萎廢,黯然無光。
非邪也不逼她,僵持片刻,端起飯菜徑直出去。這一走,到了第二天午時進來,手裏還是托着盤子,裝着飯菜。
又如昨日一般,非邪僵持一會,也不勉強,將勺子往托盤一放,置在案几上。卻並不急的離開,負手來回來踱步,邊緩慢步伐,邊自顧自地叨念:“今晚亥時祭天之禮,子時我送你離開…”
蘇漓若刷了一下臉色死灰,漠然的雙眸漸漸燃起,卻是熊熊的猩紅火焰,迸裂噬血般躁狂。
非邪並不理睬她眼裏的滔天恨意,繼續說道:“你放心,阿曦那邊,我會跟她說清楚,告訴她,你回去撫幼兒,待她身子調養好,你們就能團聚…”
一陣巨浪突擊她的心間,將她拍撞的五臟六腑俱痛。
“至於…寒措氳…”非邪頓住腳步,沉吟片刻,又道:“日後無你,他也會淡忘,畢竟,身負重任,容不得懈怠。”
蘇漓若呼吸驟停,心如刀割,剜的支離破碎,偏生痛不致死,還能清晰感受錐心之焚。
“丫頭!”非邪邁步過來,蹙緊眉頭,沉重道:“老夫寧可你恨之入骨,少不得將我千刀萬剮,也不能罔顧全族上萬條性命!”
猛地,臟腑洶湧翻騰,蘇漓若哆嗦着身子,抑制不住顫抖。即便死死咬住牙,緊閉嘴唇,嘴角緩緩溢出一股血流,傾垂而汩,染了潔白衣裳,恍如妖艷之花,熠熠生輝。
“丫頭…”非邪大驚,疾手一揚,解開她的穴道,扶她盤坐,揮掌運功,擊背療傷。
大約一個時辰,非邪汗水涔涔,渾身濕透,方收回雙掌。
蘇漓若死灰般的臉色漸起暖和,慘白唇瓣微染溫度,整個人也有些精神。
非邪支撐着下榻,猶如地府煉獄走一遭般頹墟。
他摸索着挨到案几旁的凳上,屏息調療內功,只是功氣耗損過多,運氣兩三個時辰,逐漸平復。
非邪睜開眼,意外看到蘇漓若蜷縮榻尾,抱膝獃滯。
難為她居然沒有趁機逃跑!
非邪沉嘆一聲,舒展麻木的臂腿,遂瞥目端詳她良久,苦笑道:“你這般執拗,跟阿曦簡直一個模樣,沒想到臨老了,還要攤上你這個不開竅的丫頭。”
蘇漓若肩臂微微一抖。
“自古情深多殤魂,斷腸之處天涯人。”非邪目光悲凄,似有惋惜憐憫,半晌,又道:“其實,你說的沒錯,他…確實不是寒措氳…”
蘇漓若毫無生氣的眸子泛起一絲光芒,猶如深陷黑暗的絕望,倏然看到曙光。
“至於,你說的,我也無從查尋,且相信幾分吧。”非邪吁了一口氣,終於下定決心,緩緩說開:“那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