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惺惺相惜
唐賽兒和黃嘯雲一經衝出嘉興府,回眸一看,後邊已無追兵,便放緩速度,信步由韁,漫無目的地沿大道前行。黃嘯雲坐在馬後,對唐賽兒的武功膽識敬佩不已,他將劍還給對方,感慨道:“唐兄,今天要不是有你,只怕現在我已粉身碎骨。”
唐賽兒回頭一笑,道:“此事由我任性引起,使你在嘉興呆不下去,你不怨我么?”
黃嘯雲真誠地道:“其實,要是你不進那家酒館,我也會出手斗一斗嘉興四鼠的,只不過在下武功低微,不是他們的對手。”於是,他便將在酒館聽到嘉興四鼠議論的事說了一遍。
唐賽兒感慨道:“看來你我都一樣的嫉惡如仇。”
黃嘯雲道:“是啊,不過我比起你來,差得太多。”
唐賽兒搖首道:“黃兄不必太謙。”
黃嘯雲由衷道:“我真沒有想到你的武功會如此高深,本來我對你救我的事還半信半疑哩。”
“什麼?”唐賽兒眉頭一皺,開玩笑道:“你不相信我真的有那能力?”
黃嘯雲臉一紅,道:“誰叫你這麼年輕呢?”
“哼!有志不在年高嘛。你這個人哪也不想一想,若我武功不行,能自由進出宮中嗎?又怎能在眾目睽睽之下救你出城呢?”唐賽兒有點生氣了。
黃嘯雲低頭一想,對方說得也對,不由得歉然道:“請原諒在下的冒昧。”
唐賽兒苦笑了一下道:“沒什麼。”
此時已過晌午,離嘉興府少說也有百十里遠近了。只見遠處官道邊旌旗招展,稍近一點,更見一面青布酒招在樹林裏迎風飄動,兩人一見,心花怒放,唐賽兒一抖韁繩,直奔酒招而去。待他們來到酒招附近,果然在樹林子裏隱着一座二層樓的酒肆。馬未止蹄,店小二早已滿面堆笑地迎了出來。
“二位客官,請!”邊說邊接過唐賽兒遞過去的韁繩。黃嘯雲飄眼見酒樓下坐了不少人,顯得十分喧鬧,正待找副座頭,這時唐賽兒一拉他的手,道:“到樓上看看。”
樓上空無一人,卻佈置得甚是雅緻,窗明几淨。推開窗子,可見蜿蜒曲折的官道及高聳入雲的青山霧嶺,景色端的佳麗。兩人坐了下來,隨便點了二三樣暈菜,雖然肚中早已飢腸轆轆,但由於早晨的撕殺和半日的奔波使他倆早已乏極了,只恨不能尋個處所躺下來,哪裏還有味口吃菜。黃嘯雲只是胡亂地夾幾塊肉,吃了一點酒,而唐賽兒卻是滴酒未進,只是挑些精菜吃幾口罷了。
這時在他們的來路上出現了一對腰佩長刀,魚鱗綁腿,腳登搬尖灑鞋,頭戴馬連坡大草帽,一襲勁裝疾服,身騎高頭駿馬的年輕人。就見他們也在這座酒樓前下馬,接着也來到樓上。黃嘯雲從對方騎馬、下馬,以及上樓的腳步聲中,發覺對方的武功竟然都很高,不免心中詫異。這兩人的年齡看來也只在二十五歲上下,神態機警,不像一般的武師或佔山為王的綠林豪客。對方見樓上已有一對年輕人坐着,一點也不覺意外,也找了個靠窗的桌子坐下,兩人要了十幾樣菜,二葫蘆酒,一齊狂飲大啖起來。
對方酒過三巡之後,其中一位個頭矮小,頭圍大大超過比例的手持酒壺和酒盅過來向黃、唐二人敬酒。黃嘯雲卻不過情面,舉杯勉強碰了一下嘴唇,而唐賽兒卻是端坐不動,一副衿持的樣子。對方亦不勉強他們飲酒,他用手一指同來的瘦高個子、左眼角下有粒黑痣的年輕人介紹道:“這是我們老大,姓時名台,人稱千手金剛。”
唐賽兒一聽介紹,不禁撲哧一笑。對方一愣,忙問為什麼。唐賽兒待自己笑完了,才不慌不忙地開口道:“從來只聽說有個千手觀音,可沒聽說過還有個千手金剛,想必你這個老大是個雌的吧?”說完又笑。對方給弄得極尷尬,名喚時台的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只是不便發作。
黃嘯雲見此情形,責備地看了唐賽兒一眼,忙一拱手站了起來,致歉道:“兩位兄台請不要見怪,舍友生性好謔,只是開個玩笑。”
對方乾咳一聲,道:“不妨事的。令友這般開朗洒脫正是難得的英雄本色。”接着他自報家門:“在下姓潘名康。”他猶豫了一下,終於沒有將自己的綽號道出來。“不知兩位兄台高姓大名?”
黃嘯雲接口道:“在下姓黃,舍友姓唐,跟你們一樣,是異姓兄弟。只不過我們不是武林中人,沒你們那樣有名。”
“哪裏,哪裏。兩位兄台見笑了。”名喚潘康的道:“依在下看,兩位兄台才真正是藏龍卧虎之輩,我們只怕還高攀不上。”
黃嘯雲心中一驚,不知對方的話有何用意。這時唐賽兒斂容道:“我等只是山野儒生,不足掛齒,哪裏及兩位英雄於萬一!”
千手金剛時台哈哈大笑,手持酒杯也走了過來。“如此倒應了一句‘惺惺相惜’的老話。兄弟覺得兩位兄台丰神俊朗,非一般庸儒可同日而語,竟生相見恨晚之意。兩位兄台如若不嫌棄我們粗人,我倒希望咱們兩桌並一桌,大家一醉方休。”
黃嘯雲婉辭道:“在下還有要事,不可擔擱,容改日再聚如何?”潘康力勸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咱們江湖中人從來四海為家,今朝有酒今朝醉,兩位兄台也不必過謙了。”
黃嘯雲還是搖頭。這時唐賽兒突然站起來道:“黃兄,既然這兩位兄台殷勤相邀,我們尊敬不如從命了。”黃嘯雲劍眉一皺,不置一詞。
時台、潘康聞言大喜,兩人連聲稱讚:“唐兄真不愧是性情中人。”唐賽兒微微一笑,“這只是英雄所見略同。”
四人喚上酒保,換過杯箸,重新排上一席酒菜。唐賽兒因不吃辣酒,酒保便遞過家釀米酒。唐賽兒酒一沾唇,連聲稱好,酒保臉上頓時春風蕩漾。黃嘯雲、潘康和千手金剛俱是海量,但黃嘯雲因有心事,喝酒時只是應酬,時、潘二人亦不以為意,暢懷開飲,不久便酒酣耳熱。四人敘了年庚。千手金剛時台排列第一,潘康第二,黃嘯雲和唐賽兒分別排在第三、第四。急性子潘康便要彼此義結金蘭。黃嘯雲忙止住對方,道:“別忙,結義不是小事,容彼此深知了再結義不遲!”千手金剛時台點頭稱是。於是潘康也就不再提起此事。黃嘯雲急於擺脫時、潘二人,便示意唐賽兒別喝酒了,唐賽兒笑了笑,點頭同意,於是兩人站起來向時、潘二人告辭。
潘康見留不住二人,便問道:“二位兄台能否告知意欲何往?”
唐賽兒搶着答道:“無妨。眼下我們便是要趕赴杭州。”
千手金剛時台突然笑了起來,“我們也可巧要前往杭州,正好同行。”
黃嘯雲忙道:“我們因事比較急,想先行一步,兩位兄台不妨憩憩再行。”
時台道:“哎,這說哪裏話了。你我一見如故。既然兄台急於要走,我們相陪便是了。我和潘康又不是七老八十之人,歇過這許久,也已足夠了。”說罷,強行會鈔。
黃嘯雲無奈,心中暗暗叫苦,可嘴上卻道:“有勞兩位兄台,實在過意不去。”
唐賽兒哈哈笑道:“我正愁旅途寂寞呢,有了兩位仁兄同行,有趣多了。”
唐賽兒帶頭,一行四人下了酒樓,各自牽過坐騎。因唐賽兒和黃嘯雲原本只有一匹坐騎,便由黃嘯雲向店家買了一匹有鞍的健馬,黃嘯雲自己騎到上面,原先的那匹俊馬讓與唐賽兒,於是四人打馬揚鞭,向南一路急馳,只見煙塵滾滾,蹄聲鏗鏘。轉眼間,四匹馬便已跑出十多里地。這時跑在第二位的唐賽兒忽然放慢速度,等待跑在第三位的千手金剛時台的坐騎靠近,開口道:“時兄,你鞍旁的小木筒是幹什麼用的?”
時台一怔,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吶吶道:“這……這是我們備用的筒子。”
唐賽兒微微一笑,道:“我只覺得小木筒做得挺精緻的。”他搖了搖頭,“想不到時兄卻是個雅人。”話未說完,便加上一鞭,那匹俊馬又一陣煙似的奔到前面去了。潘康騎在最後,聽不清他倆的對話,見時台怔在當地,便緊挾馬腹追上來探個究竟。時台苦笑了一下,什麼也沒說,便縱騎追了上去。
日暮時分,一行四騎趁城門未關之際衝進了杭州城。他們在西湖小孤山中的望湖客棧租了三間上等客房。千手金剛時台和潘康住一處,唐賽兒和黃嘯雲各住一處。四人在小孤山上的醉仙酒樓中佔了副樓座,由於途中是潘、時二人會的鈔,因此,唐、黃二人便主動邀請他們來到這裏。
此時初夏即將過去,江南的氣候明顯變熱,只酒過三巡,四人俱有熱意,便推窗通氣,只覺一股涼風撲面而來,令人通體舒泰。但見月光如水,星漢爭輝,顯襯得西子湖面嵐氣氤氳,迷離恍惚。遠遠看去,青山倒影之處,數艘畫舫快艇,游弋湖面,笙歌簫曲,優伶徐唱之音不時傳來,飄渺如夢。四人俱是熱血青年,初涉佳境,倒也不驚,然而,細一品味,便覺如臨仙境,有飄飄然之感,而唐賽兒更是興趣盎然。他脫口吟道:“‘水光瀲灧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黃嘯雲一時也意趣飛揚,早上的生死搏擊,彷彿是許久以前的事了。他評道:“蘇老夫子的詩確實高妙,將此西湖寫活了。但白居易的《錢塘湖春行》又何嘗不是一絕!‘孤山寺北賈亭西,水面初平雲腳低。幾處早鶯爭暖樹,誰家春燕啄春泥。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蔭里白沙堤。’”
潘康擊節讚歎。“果真妙絕!就是從來沒有遊興的人,聽了這些詩也該對西子湖怡然神往了。”
千手金剛時台哈哈笑道:“想不到你們俱都是雅人。可惜的是我對詩文一竅不通。來,來,來,咱們為這難得的良辰美景一醉方休!”
這時,一位懷抱琵琶的少女來到他們桌首,對四人分別深深道了個萬福。手抬樂起,鶯音輕吐,淺笑低唱道:“‘繚牆重院,時聞有、啼鶯到。綉被掩余寒,畫幕明新曉。朱檻連空闊,飛絮知多少?徑荷平,池水渺。長風靜,花影閑相照。塵香拂馬,逢謝女、城南道。秀艷過施粉,多媚生輕笑。斗色鮮衣薄,碾玉雙蟬小。歡難偶,春過了。琵琶流怨,都入相思調。’”眾人鼓掌叫好。黃嘯雲久離中土,長居雪山,幾曾聽過如此靡靡之音,不覺有些醉了。潘康高聲叫道:“唱得好,小妮子!”
眾人聽罷張也的這首詞,又點了幾首柳永的曲子,唐賽兒出了賞錢,小姑娘斂衽退下。四人繼又狂飲,不知不覺中,曙色降臨。這時潘康、時台早已大醉,黃嘯雲亦感頭大如斗,身輕如羽,只有唐賽兒知道自己酒量很小,每飲一杯,都以眾人無法察覺的手法將杯中酒倒出,是以他滴酒未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