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回到宮中天色已是很晚,魏珠守在乾清宮門口,見我回來了,總算是鬆了口氣,謝天謝地的非要送我回小院,我反身向前殿走去,魏珠一愣,忙跟在我身後,問:“姐姐,你這是要去哪裏?”我道:“我要見皇上。”魏珠頓住了步子,過了片刻好像才反應過來,忙追上來,攔住我道:“姐姐,今兒太晚了,你還是明天再來見皇上吧!”

“不,我一定要今晚見到皇上。”我繞過他,繼續往前殿去,過了今晚,我害怕自己又會下不了決定,揮劍斷情,要的不就是一時間的狠和快嗎?魏珠見勸不住我,只好低頭跟在我身後。

我邊走邊問:“皇上應該還在前殿吧?”魏珠道:“萬歲爺正在召見方先生和張大人。”我點點頭,問:“哪個方先生?”魏珠道:“就是什麼桐城的大學者方苞方先生。”“方苞?”我頓了頓腳步,邊走邊問:“他不是還在獄中嗎?”魏珠道:“因李大人的推薦,萬歲爺親筆批示“方苞學問天下莫不聞”,遂免死出獄,后萬歲爺又恩賜方先生以平民身份入南書房做萬歲爺的侍從。”我點了點頭,不再言語。

初來大清的時候,我就聽過方苞的名字,他是康熙三十六年江南鄉試第一名,康熙四十五年進士第四名,因他首創“義法”說,倡“道”“文”統一,以義為經,而法緯之,然後為成體之文,後來桐城派文章的理論,就是以方苞所提倡的“義法”為綱領,繼續發展完善,最終形成主導清代文壇的桐城派,影響深遠,一直到二十一世紀,仍為全國學術界重視,他也成為桐城派散文的創始人。

當年方苞中進士時,康熙就十分欣賞他的文章,還曾拿他的文章與我討論,傳聞他為人剛直,好當面斥責人之過錯,所以受到不少人排擠,我一直對他頗為好奇,沒想到他后因母病回鄉,未參加殿試。一直到去年,我才聽三阿哥提起,方苞在康熙五十二年因給反書《南山集》作序,被株連下了江寧縣監獄,后又被押解到京城下刑部獄,他在獄中兩年,仍在堅持著作,三阿哥還曾將他在獄中寫的《禮記析疑》送給我看。

不知不覺已走到殿門口,王充守在門口,我問:“皇上心情可好?”王充笑道:“萬歲爺和方先生相談甚歡,剛傳下口喻,說要跟方苞和張大人一起用膳。”看來心情不錯,我想了想,道:“你去通傳一聲,我想見皇上。”王充道:“姑娘稍等,奴才這就去稟報趙公公。”過了一小會兒,王充快步出來,躬身道:“萬歲爺要姑娘進去。”

閣內。康熙隨意的靠在軟榻上,手上似乎正翻着什麼書籍,張廷玉坐在康熙的左下首,右下首坐着一個頭髮微白的老頭,想來應該就是方苞,見我進了殿,他拈着長鬍須打量我,張廷玉也將目光移向我,臉上微微帶着笑意。

我深吸了口氣,上前跪地請安,康熙放下手裏的書,一邊示意我起身,一邊指了指方苞,笑道:“這位就是方苞方先生,你也曾讀過他的文章的。”我忙俯身向方苞行禮,“奴婢萬琉哈曉楓見過方先生。”方苞也客氣的微俯了俯身,笑對張廷玉道:“張大人上次說的那首《泌園春雪》就是出自這位姑娘之口?”

張廷玉望看我點頭,笑道:“可惜曉楓姑娘一直不肯告訴老臣,那首詞的作者究竟是誰?”我不好意思的笑了下,道:“那詞確是奴婢從別處聽來,實不知作者是誰,還望張大人恕罪。”張廷玉看着康熙笑了起來。康熙搖了下頭,道:“罷了,你即是不願意說,朕也不勉強了。”我忙道:“謝皇上。”

康熙將放在桌上的書遞給立在一邊的魏珠,對我道:“這是方先生新著的《獄中雜記》,你也看看。”魏珠躬身將書捧到我面前,我快速的翻了一遍,都是記載一些他在刑部獄中所見所聞的記錄,有些是歌誦康熙聖明仁愛,可更多的都是反映官場的黑暗和恐怖。

康熙一邊喝着茶,見我將一本書差不多翻完了,才放下茶杯,笑問:“如何?”我又將書還給魏珠,有些不敢回話,這書明顯是揭露刑部黑暗的,我實在是怕又在言語上惹惱了康熙,想了又想,才格外謹慎的回道:“先生以雜記命名,因事立義,記述所見所聞,而且側重於選擇典型事例重點描寫,可謂是標新立異,讓奴婢萬分敬佩。”

我話剛落音,康熙就率先笑了起來,方苞和張廷玉也望着我相對而笑,我有些不好意思,忙起身道:“奴婢才疏學淺,如有不當之言論,還請方先生見諒。”方苞連忙擺手,對康熙嘆道:“老臣早就聽聞皇上跟前有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官,有時別人提起的時候,老臣還有些不以為然,沒想到今日一見,果真是名副其實,傳言亦無半分虛浮。”這個人倒是直爽的可愛,我也微微一笑。

康熙笑對方苞道:“四十五年你中進士的文章,朕曾拿與曉丫頭看,你猜曉丫頭怎麼說?”方苞搖頭,康熙滿臉笑意的看着我,道:“曉丫頭說你的文章清順通暢,語言簡明達意,條理清晰,不重羅列材料,堆砌辭藻,不用詩詞與駢句,可謂是清真雅正,頗有特色。”

方苞很是驚訝的看了我半晌,忽地起身對我行了一禮,笑道:“姑娘言語精闢簡潔,可謂是甚懂老夫之人矣。”我被他嚇了一大跳,趕緊跳起來,一手擺手,一邊急急道:“方先生萬不可如此,折殺奴婢了。”張廷玉笑着嘆了口氣,道:“姑娘若是生為男兒身,以姑娘之才,大清的朝堂之上,必將又多了位棟樑之材。”

過份的謙虛就等於驕傲,我沒有再回話,只是微微笑着,康熙看了看我,收了笑,聲音平淡的道:“你見朕有何事?”心立馬提了起來,我起身跪在地上,道:“奴婢不想回草原了。”康熙瞟了我一眼,問:“你不是說回草原,是你一直以來的心愿,現在有機會,為何又不願意了?”

我道:“因為奴婢發現,回草原也未必能過自己想過的生活,那還不如留在京城,至少還有皇上撐腰。”康熙聞言嘴角扯了扯,又露出几絲笑意來,張廷玉和方苞也有些忍俊不禁,我道:“而且奴婢已經有選擇了。”康熙一邊笑,一邊示意我說,我頓了一瞬,使勁呼了口氣,一字一頓的道:“奴婢想去照顧八爺。”

果然,康熙滿臉的笑意僵在臉上,連空氣都為之一顫,張廷玉睜大震驚的雙眼瞪着我,滿臉的不可置住,倒是方苞望着我,面色淡然。過了好一會兒,康熙才冷聲道:“你可知了胤禩犯了何罪?”我道:“詛咒皇父,不忠不孝。”康熙盯着我,問:“即然你知道,為何還要選他?”

我道:“八爺,就算不再是八貝勒爺,不再是皇上的臣子,可他依然是皇上的兒子,血脈相流,這不是一紙詔書就能剪斷的,如今八爺病重,危在旦夕,奴婢略懂醫術,心甘情願去照顧八爺。”康熙不說話,只是沉默的盯着我,放在案上的手不知不覺緊握成拳,張廷玉和方苞都是身子一矮。

“更何況。”我頓了下,繼續道:“四十五年在科爾泌,八爺曾不顧自己安危,從虎口下救了奴婢一命,奴婢一直銘記於心,如今願意以身相報八爺的恩情。”說完,我俯身嗑頭,道:“奴婢肯請皇上成全。”

康熙默默瞅着我,半晌未做聲,張廷玉和方苞都靜靜坐在一邊,過了一會兒,康熙才淡淡道:“你可知,今日你選了胤禩,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微微一笑,回道:“或許,從此會失去錦衣玉食的生活,以前種種譬如昨日逝。”康熙眉頭一挑,問:“如果比這更嚴重呢?”

我愣了一下,更嚴重的是什麼,丟了性命?抬眼看了看康熙,面無表情,只是眼神格外冰冷,想了想,我道:“更嚴重的奴婢目前還未想到。”康熙猛的皺起了眉,顯然我剛才的話讓他甚為不悅,我低頭跪在下面,不敢再吭聲,康熙冷冷道:“從沒有人敢如你這般大膽。”我嗑頭道:“奴婢辜負了皇上一片苦心,甘願受罰!”

康熙不說話了,有些無語的盯着我,我也在賭,賭康熙肯定不會要我的小命,畢竟他剛恢復我的秉筆女官身份,而且我的舅舅瑪桑又專程上了奏摺說要接我回草原,我就是有些擔心,他不會同意讓我去八阿哥身邊,反而因為以前的決定堅持送我回草原。

氣氛有些冷寂,半晌,康熙才有些微怒的道:“胤禩公然詛咒於朕,不忠不孝,在朝中結黨營私,陷朝臣於不仁不義,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子,真是枉讀多年聖賢之書,朕豈能將你賜於他?”我立即回道:“不是皇上將奴婢賜於他,而是奴婢心甘情願去照顧八爺的。八爺犯了錯,皇上罰他去國法,可皇上准奴婢去照顧八爺,全的是父子之情,況且古人尚雲虎毒還不食兒,八爺就算其罪當誅,他也是良妃娘娘懷胎十月為皇上生下了孩子。”

康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喘着粗氣,我猛然間意識到,自己剛才說的話,可能於康熙而言,太過了,心下連不可迭的唉嘆。一直在一邊默聽的方苞,忽地站起了身,對康熙行了一個大禮,恭聲道:“曉楓姑娘的話言之在理,八阿哥無論犯多大的錯,他仍是皇上的兒子,老臣也懇請皇上准了曉楓姑娘所求。”

康熙神色稍緩,但仍是不說話,張廷玉也站了起來,幫我求情,我暗舒了口氣,片刻,康熙才揉了揉額頭,嘆道:“罷了,你這丫頭總是有一大堆的理由來應付朕,朕說不過你。”我大喜,趕緊俯身嗑頭,問:“皇上是准了奴婢所求嗎?。”康熙面色淡淡的看着我,不冷不熱的道:“朕可以答應你,只是希望你將來不要後悔。”

我略一沉思,道:“奴婢會為沒有做過的事遺憾,卻永遠不會為做過的事後悔。”康熙點點頭,一面擺手示意我們都坐回去,一面問:“你打算什麼時候去?”我道:“奴婢想明日就去。”康熙微愣,許是在奇怪我為何如此急,看了我半晌,方才微皺着眉點頭,道:“也罷,明日早朝後,朕就遣人送你去西山。”

我起身行了一禮,方苞看着我笑道:“姑娘不貪圖榮華富貴,淡泊名利,果真是世間少有。”我淡淡一笑,道:“對奴婢而言,所有的榮華富貴都比不上自由珍貴。”張廷玉略微一皺眉頭,但很快就舒展開,方苞則是一臉的若有所思。康熙掃了我一眼,道:“你先退下吧!”我向康熙行了跪安行,又朝方苞和張廷玉俯了俯身,這才轉身離去。

殿門口,魏珠倚着柱子守在一邊,見我出了殿,忙迎上來,我一邊往外走,一邊問:“你怎麼還在這裏?一會兒不是該你當職嗎?”魏珠緊跟着我,低頭不語,走了一會兒,見他仍是不說話,只好頓住腳步,問:“你有事?”魏珠摸着腦袋,試探似的問:“姐姐,今日去見了八爺?”我點頭。魏珠又問:“那皇上剛才有問起嗎?”

我一愣,對呀!我出宮了一整天,康熙竟然問也沒問,好像壓根不知道此事,可是康熙一向明查秋毫,我去看八爺的事,不可能瞞過他的眼睛,那他剛才為何沒有問起此事?是因為礙着方苞和張廷玉在場嗎?我出宮一事,按九阿哥的話來說,就是趙昌一手安排的,可究竟是趙昌本人的意思?還是康熙授意的?如果是趙昌本人的意思?他又為何要幫九阿哥?

難道?難道趙昌竟是八阿哥的人?這個想法只在我腦海中一閃,就被我否定了,梁九功從不理會各皇子間的爭鬥,從我到乾清宮,就曾無數次聽他警告御前侍候的人,不許私下與阿哥們往來。趙昌是梁九功一手調教出來的,從小跟在梁九功身邊,他若真是八阿哥的人,梁九功如此精明,不可能一無查覺,況且這些年他也曾幫了我和四阿哥不少事,如果他真是八阿哥的人,斷不會如此,想了半晌,最終仍是堅持自己原先的想法。

魏珠一直跟在我身側,我嘆了口氣,不想再去費腦子,只覺得累,遂扭頭對魏珠道:“你回去吧!不用再送我了。”魏珠一邊走,一邊好像還有話說,我停了腳步,道:“你還有什麼事?”魏珠頓了片刻,問:“姐姐,可有什麼打算?”我瞄了他一眼,道:“這個你暫時不用操心,皇上自會安排的。”說罷即轉身離去。

夜,月光在地上鋪上了一層白色的霜,草叢中傳來幾聲蟲兒的鳴叫,站在窗邊,靜靜的看着月亮發獃,腦海里只有一個高貴清華的身影縈繞着,這下再也不會有退路了,沒想到走到最後,我竟然選擇了他。

院子裏的玉蘭花在暗夜中瀰漫著陣陣幽香,過了明天,我就真的要與紫禁城說再見了,八阿哥此生已無東山再起的可能,以後伴隨他的或許只是苦難和折磨,還有我一直想過的遠離爭鬥自由自在的生活,或許這一生,我都不會再有機會踏入這個地方。

聽說香山很美,有許許多多的寺廟古剎和名山名水。春天的時候,在香山的北側,漫山漫野都是盛開的桃花和杏花,香味泌人,香山也正是同此得名;夏天的時候,可以去瓔珞岩,一處由人工疊成的石山,有泉水流下,像個小瀑布,聽說康熙還曾在那裏留字題名;秋天可以去香山寺聽法松,在聽法松下甬路中心的方磚上跺幾腳,可聽到錚錚之聲,猶如金雞啼鳴;冬天最美,可以去西山晴雪踏雪尋梅,憑高臨遠,我還有許許多多的事可以做。

我以前一直對八阿哥心存敬佩,十分欣賞他的才華和賢德,以及心機和謀略,說實話他與四阿哥都有做皇帝的能力,只是想比於四阿哥而言,他少了幾分隱忍和低調,因此才引的康熙忌恨。

或許我對他,有過怨,有過恨,有過怒,有過痛,還有一絲絲心疼他的柔軟,但絕沒有愛,可是以後我會努力學着去愛他,即然已經選擇了他,我就不會再有其它期盼,四阿哥很好,可我們終是沒有緣份,就像兩行平行線,永遠相對卻無法交集,即是如此,那就讓他留在我心裏最深處吧!

思忖至此,我轉身進了屋,將床側的大箱子推出來,打開箱蓋,將裏面的東西依次拿出來,四阿哥曾送的手鏈,簪子,鐲子,鏈子,書籍字畫,名玩玉器,多年前他在御花園執筆所畫的荷花風景,一年前我在南宛為他所畫的像,還有-----全部用包袱包起來,再用小箱子裝好。還有歷年十四阿哥所送的也一一用箱子裝好,這些東西到了該還回去的時候了,以前種種應如殤夢一場,夢過無痕。

剩餘的就是八阿哥和十二阿哥所送之物,十二阿哥的東西我也不願還回去,也捨不得還回去,他在我心中,始終佔了一席之地,就像哥哥一樣,直到如今,每每想到,他微笑着說:不怕,你還有我,心裏都會滿滿的都是溫暖和幸福,他始終站在我身後,默默的付出,不求任何回報,不耀眼,卻讓我備感溫暖。

夜色漸明,站在菱花鏡前打量自己,淡紫色的衣裙,顯的人十分清麗,臉上略施脂粉,粉白黛黑,眉目如畫,明亮的眼睛忽閃忽閃,透着對未來生活的無限憧憬和嚮往,發間斜插着同衣色發簪,頭略微一動,流蘇便隨着擺動,我很滿意自己花了大半夜時間的裝扮,又從盒中拿出那枚戒指,小心翼翼的戴在無各指上,這才滿足的長嘆一聲。

天色終於大亮,我走出院子,剛好看見不遠處的路口站着個小太監,忙招手讓他過來,小太監老遠就向我行禮請安,我笑擺了擺手,道:“你是哪個宮裏的?”小太監笑回道:“奴才是乾清宮外殿的。”我點點頭,道:“我想請你幫個忙?”

小太監一聽有些惶恐,躬身道:“姑娘請吩咐?”我道:“你能不能去通知一聲十七爺,就聽我找他有急事,請他務必來一趟。”小太監道:“奴才剛還見十七爺去見萬歲爺,想必現在還沒離開,奴才這就去請十七爺。”說罷不等我說話,已經轉身快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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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清似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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