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7 出事
十一月下旬,顧青拿到了在秦家工作后的第一個月的工資。
快有三個月沒回家了,顧青打算回C市一趟,靠近冬天,天氣越來越冷,涼拌菜的生意估計是做不下去了,他心裏也放不下母親,同時,他還想找機會回以前的孤兒院看看,自己目前的經濟狀況雖不理想,但顧青想每月郵寄五百塊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向秦力揚說明了理由,周六上午顧青就買了火車票回家。
冬天果真是要來了,走時還鬱鬱蔥蔥的樹木如今已經變得脆黃,透出一股蒼涼之氣。
穿過樹林,前面是狹長的巷弄。
顧青沒想到,只是三個月,如今的巷弄卻已經完全是另一番情景。原本兩邊密集排布的居民樓被推到了一大片,瓦礫碎石、斷木破鐵橫躺,一陣風拂過,塵土沙礫頓時飛揚。滿目瘡痍、荒涼冷寂。
顧青心裏隱約有些不適,便加快了步伐,走到盡頭時轉頭步入了另一條深巷。
依舊是那棟老式的三層居民樓,依舊是泛黑脫皮、碎裂間縫的水泥牆壁,顧青卻還是察覺到了不同往日的氣息——沉寂。
沒錯,是一股滲入皮膚的冷寂。以前的巷弄,雖然破舊,卻是充斥了孩子玩鬧、老婦雜談和婦女談笑聲的,熱鬧之極,可如今的巷弄,是一片孤獨的寂靜。除了遠處傳來正在作業的挖土機聲,顧青竟聽不見一絲人聲,是自己錯覺了?
樓道內,一片狼藉,木椅、鐵鍋、衣服凌亂地躺在地面,泛黃髮黑的牆壁是一條條錯亂交叉的鮮紅油漆色,入目,駭人異常。顧青心裏沒來由地直發緊,急迫地敲打房門,口中不停地喊着,“媽,媽,快開門……媽……”
單薄的木門始終沒有給予任何回應。
從挎包里慌亂地掏出手機,時間顯示是下午四點三十一分,顧青自我安慰着,母親應該還在菜市場,在那兒買菜,還沒回家,沒回家。
打開背包,從底處找到錢夾里的鑰匙,顧青對着鎖眼扭動了一下,門輕鬆地從外被打開。
“砰……”
背包落地聲驟然響起。
顧青瘋了似地跑進屋裏。脆弱的兩扇窗戶被盡數打碎,窗檯前的盆栽也難以倖免,倒翻在地,留下一摞的碎渣和泥土。
這明顯是被人動了手!
顧青是真的亂了、慌了、急了。
顧母是他重生后唯一的親人,這個善良的、疼他、愛他、惜他的女人讓他知道了家和母愛,前一生沒有親人的痛苦和悲哀一直都藏身於顧青心裏的最深處,他選擇刻意忘記,可這刻卻再次浮現在他的腦際,顧青承認,在涉及家和親人這方面時,他總是顯得那麼脆弱和歇斯底里,沒有被拋棄過的人是永遠也不能體會他的哀傷的,他只是不願再次失去,他只是想要靠自己的努力去守護一個家,他只是想得到一份溫暖。
顧青想要撥打手裏的電話,可突然想起母親身上是沒有手機的,他惱恨極了,當初怎麼就聽了勸沒買一個手機。正當顧青打算出門去菜市場尋找時,房門外突然想起了一聲低沉干啞的老人聲:
“是顧青嗎?”
顧青慌忙轉頭,卻見是對面鄰居家的楊奶奶。
“楊奶奶?”顧青開口叫道,然後跑過去,“奶奶,你知道我媽在哪兒嗎?”
“哎,可憐的娃,你媽被撞着腦子了,現在醫院獃著呢。”
老人嘆息,話語裏是無盡的同情和憐憫。
“被撞?”顧青腦海里閃過車禍的場景,心似被剜去了一塊兒,疼得他發出了冷汗,“奶奶,出了什麼事兒,我媽在哪兒個醫院?”
一聽顧青這麼問,老人的臉上立刻換上了不滿和憤恨,手腳都哆嗦起來,顫抖着告訴了顧青整件事的前因後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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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青奢侈地打了一回出租車趕去醫院,要是坐地鐵,再轉公交車,得花兩個多小時,但他現在已經迫不及待了,心裏環繞的全是楊奶奶告知的事實和母親的傷痛。
拆遷!
在經濟發達的A省,C市算是發展緩慢的城市了,但貴在地多,近年來,新的市政府領導班子上台,不甘於落後,努力求發展,便想出了利用土地來提高政績的方法。一棟棟高樓大廈瞬間拔地而起,市容、公共設施得到修繕,加上政府開出優惠的稅收政策,不少投資商瞄準目光,蜂擁而至。土地價格不斷上漲,房地產開發商紛紛投資,高額的土地出讓金蒙住了政府的眼睛,一張張土地轉讓書四處飛舞。
顧青住的深巷也難逃拆遷的命運。
開發商拿着蓋了紅章的批准書,每家每戶發了不到一萬的補償金后,就頤指氣使地命令巷弄里的居民搬家走人。
居民哪肯離開,他們中大部分都是來C市打工的外來人員,在這邊工作生活也有十幾年了,這房子雖是租的,可早成了心裏的第二個家。就算不出於感情,在經濟上,讓他們在短短的半個月內搬出這裏又談何容易。巷弄里的人家是這個城市付出勞力最多的人之一,卻過着最底層的生活,保住溫飽、送孩子上學已是每個人的極限,又哪來多餘的閑錢另找房子,幾千塊的補償金在房價地價日益高漲的C市實在算不得什麼。
居民不肯配合搬家,開發商就打着公共利益和政府的旗幟整日上門,起先是平和的規勸,到後來演變成赤/裸/裸的言語威脅和強制,直至現在,僱人夜裏偷襲,潑漆砸窗。這當然是帶着個人揣測的,但將事件的前因後果仔細聯繫起來,顧青覺得自己還是沒有冤枉那些開發商的,這種暗地裏的齷齪事兒早就屢見不鮮了。
這個世界,不是只有單純的黑與白,更多的是模糊的灰色。“公正”的天秤被太多的利益糾纏而無法端平,雖然是法學專業,但顧青畢竟不是那些成日待在象牙塔里的學生,真正的、純粹的公平正義,怎麼可能會存在呢,那不過是夢,至少到目前為止都還只是個遙不可及的夢。
顧媽媽是在早上的鬥毆中撞傷的。
開發商軟硬兼施,見還是沒有效果,早上乾脆帶了一大幫人到巷弄,巷弄里的男人也不外出務工了,帶着妻子兒女和老人全都出動集結在了巷口。兩方人口角爭執不斷,到最後,也不知是哪邊人開始動的手,竟毆打起來,顧媽媽擠在人群中,不能自由移動,被人生生地撞到在地,腦袋剛好碰在了碎石上,後腦勺儘是通紅的鮮血。
想到這裏,顧青心裏就忍不住難受,他要是在家,斷不可能會讓母親發生這種事故的。
顧青趕到醫院的時候,顧媽媽正卧在醫院的躺椅上打點滴,額前是一圈白色的紗布,中年的護士站在一旁,嘴巴快速地張合著。
顧青走近時,才聽清了她的話語
“您得仔細想好了啊,這撞傷的是腦袋,可大可小,別瞎子短眼,為省幾個小錢惹了一身病,划不來。留院做個檢查更保險。”
顧媽媽沒有說話,臉上泛了絲淺笑。
“哎,你說你這人,算了,這命反正都是你的,你都不愛惜了,我在這兒瞎折騰白忙活什麼啊。”
護士見對方如此固執,面上也難看起來,說完話扭頭就走了。
“阿仔,你怎麼在這兒?”護士一走,視線也開闊了,顧媽媽一眼就看到了正走上前的顧青,掙扎着想從躺椅上站起來。
顧青趕緊跑上前,按住了她的身子,“媽,您躺好,別動。”
“阿仔,你怎麼這會兒回來了?”
顧媽媽被扶穩后,又問了一遍,不過眼眸卻帶着閃爍。
“媽,如果我不回來,你是不是打算永遠都不告訴我了。”顧青蹲着身子,仰頭凝重地看着母親。
這麼大的事,母親選擇完全不告訴自己,顧青是有些不開心的,但卻不是生氣於母親的隱瞞,他知道對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為了自己,顧青惱怒的是自己的無能和不孝,他如果有能力讓母親住在更好的房子,他如果能待在母親的身邊,今天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媽,對不起。”看着母親疲憊蒼白的雙頰和腦後透着紅的紗布,顧青覺得眼睛發痛,趕緊低了頭,他不能讓她發現眼眶裏的濕痕。
“阿仔……”
“媽,”吸了兩口鼻子,憋住想要落下的淚滴,顧青抬了頭,“媽,咱聽醫生的話,住院做個全身檢查吧。”
顧媽媽看著兒子泛紅的雙眼,心裏也不好受,但想着家裏如今的情況,又猶豫了。
“媽,我只剩下你了。”顧青握住了母親的雙手,粗糙泛黃。
顧母終是願意留院檢查。
見狀,顧青臉上總算露出了久違的笑,想着還沒吃晚飯,就跑出去買了兩份清淡的盒飯和一袋水果。
解決了肚子的溫飽,顧青又洗了一個蘋果,掏出鑰匙扣上的小刀,細心地削皮。
“媽,咱們還是搬家吧。”將水果切成塊遞到了母親的手上,顧青突然這麼說道,開發商手裏拿着合法的轉讓書,有錢有權有勢,顧青心裏清楚,這房子拆遷是板上釘釘的事。
“不能搬!”顧母沒接過蘋果,語氣堅定地回道。
顧青是第一次看到顧母這麼果斷決絕的表情,心一凜,也忘了手上的動作,獃獃地看着眼前有些陌生的母親。
話一說完,顧母就後悔對兒子說了這麼重的口氣,但房子她是決計不願搬出去的,那棟房子留着她過去的一切美好的愛情記憶,承載了她所有的家庭幸福,還有那個人……總之,她不會搬出去。
“媽,如果是為了我呢?”
顧母頓住了。
許久之後,她終於點頭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