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空中

73-空中

兩個月以後,觀潮改選新一任董事會,產生十一名新的董事,辛旗以多數票當選為董事長兼CEO。

與此同時,程啟讓悄然離職,三天之後,鄭依婷宣佈與程啟讓離婚。

辛旗上任不久,在他的提議下,觀潮任命多位優秀女性進入管理層,其中曹牧為執行總裁,閔慧為首席技術官。經過HR的調查,認同了公司內部二十三起女員工的投訴,開除了包括三位高管在內的劣跡員工:孫藝峰、汪同源都在開除的名單之列。

以閔慧為首的多位觀潮女員工分別以性騷擾、性侵、造成人格權侵害對程啟讓提出訴訟並被立案。雖然律師說要做好持久戰的準備,至少這是一個勇敢的開始。

觀潮重新起草並通過了最新的公司管理制度,明確禁止性騷擾和歧視行為;HR這邊也頒佈了投訴、調查、處理等方面的內部制度;建立預防機制,規定員工的行為規範,詳盡列舉被視為性騷擾的負面行為,並列為入職培訓的重點。

這些都沒有對閔慧產生很大的影響。

在程啟讓離職的那一刻,她甚至都沒有“大仇已報”的快感。

她反覆地分析自己的感受,得出的結論是:最艱難、最恐懼的時刻已經過去了,被木水河的大水沖走了。當她再次回到濱城時,已經是個全新的女人。

蘇田給了她生命,辛旗給了她愛情。

兩個突然而來的陌生人,聯手起來,給了她重生的力量。

而他們各自都付出了可怕的代價。

在辛旗的照料下,閔慧的身體完全康復。當她可以下地行動時,正值藍鳥與觀潮斗得如火如荼。為了不影響辛旗的工作,她從青藤花園搬了出來,住回了明森小區,定期看望蘇全,回到了往日的生活節奏。

時間悄悄地流逝。

作了CTO之後,閔慧幹勁十足,工作更加忙碌。儘管如此,每到周末她都會去天鷹山基地練習滑翔傘,韓奕經常不在,秦銳成了她的主教練,她很快就考過了B級證書。

七夕的前一周,閔慧打電話給辛旗說:“我考到了雙人帶飛的證書,這個周六,看預報天氣不錯,你想上天嗎?”

那邊,辛旗怔了一下:“你是怎麼考過的?這麼快?”

“不算快啊,都學了一年多了,我帶過韓奕好幾次呢,他說我飛得不錯。有一次特別驚險,遇到雲霧,差點被雲吸了進去,好在我反應快,連滾帶爬地降落在一片農田,一屁股坐在一團牛糞上。”

那邊,辛旗呵呵地笑了起來:“你可以早點帶我飛嘛。”

“我怕你在空中犯病,所以一定要把技術練到足夠好,飛行足夠平穩了才敢邀請你。”

“所以,現在是時候了?”

“對。你想去不?”

“去。你都敢去,我為什麼不去?”

周六上午,辛旗開車來到天鷹山基地北坡的起飛場,很罕見地穿了件黑色的機車衣和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褲,戴着個飛行墨鏡,渾身上下,十足的朋克范兒。

不知是光線的原因還是身體的原因,他的臉有些蒼白,好像剛從牢裏出來,好久沒見過陽光的樣子。

閔慧本來很有信心,見他臉色不對,不禁有些緊張:“辛旗,你確定要飛?”

“確定。”

他的情緒倒很穩定。

“你的臉色有點發白,需要……吃點鎮定葯嗎?”

“不需要。”

“今天天氣特別好,萬里無雲,風速穩定,這個坡的上升氣流挺大的,咱們能飛得很高很高呢。”

“太好了。”他愉快地吹了一聲口哨。

鋪好傘后,閔慧認真地幫他戴上頭盔,系好背帶。全身上下、反反覆復地檢查了幾遍后說:“Areyouready?(準備好了嗎)”

辛旗點頭。

“我說一、二、三,然後一起往前跑。一、二、三——”

兩人將身子用力前傾,小跑了十來步后,滑翔傘充氣而起,升入空中。

在氣流的作用下,傘翼晃了晃,一面上升,一面向著山谷的方向飄去。閔慧雙手拉着操縱圈,帶着辛旗越飛越高。

一道冷風吹來,她凍得一陣哆嗦,空中風力比預計的要大,在耳邊嗚嗚作響。

金秋的山谷層巒疊翠,左邊是一面大湖,右邊是聳立的山峰,一團團的雲影從地面掠過,林中鳥聲啁啾,山間泉水蜿蜒。星羅旗布的農田像一件巨大的袈裟鋪在眼前。

“你冷嗎?”閔慧問道。

“不冷,你呢?”

“有點冷,不過還好。”

他解下自己的圍巾,伸長手臂,轉身繫到她的頸間。

圍巾熱乎乎的,有股淡淡的柑橘香味。

“快看那邊——有隻大鳥!”閔慧指着東邊的一個黑影叫道。

黑影越飛越近,沒等她看清,在傘翼的上方與他們交錯而去。

“一隻老鷹。”辛旗說。

“真的?”

他舉了舉Go-pro,“我拍下來了。老鷹是種危險的動物。”

閔慧緊張地喘了一口氣:“還好沒有攻擊我們。”

“我們好像已經飛過了降落的地點。”辛旗看着地面說道。

“是的,我會多飛幾圈,讓你在空中待得久一點。”

“謝謝。”

滑翔傘在空中無聲地滑行,閔慧熟練地操控着,畢竟帶飛的是一位心臟病人,空中的氣流也有些紊亂,儘管練習過多次,她還是有點緊張,手心手背都是汗。

接下來的十幾分鐘,她全神貫注,幾乎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飛行漸漸平穩,閔慧說道:“差點忘記告訴你了,曹牧和殷旭下個月底復婚,訂了個館子請咱們吃飯,有時間嗎?”

“有。”辛旗點頭,“家駿和小璐也在籌備婚事,預計也快了。”

“嗯,他跟我說了。”

“那你呢?你是什麼時候?”辛旗問道。

和秦銳相親失敗后,曹牧、殷旭、周如稷又陸續給閔慧介紹過好幾個對象,閔慧全都見過面,有的還試着交往過幾天,最後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不了了之。

“不知道,連個對象都沒有呢。”她嘆了一聲,“看來這輩子是要注孤生了。”

“注孤生?”他不懂,“什麼意思?”

“註定孤獨終生,簡稱——注孤生。”

“那可不行,孤獨終老,多遺憾啊。”

“不遺憾。我的人生經驗蠻豐富的,戀愛、結婚、生子、離婚、一樣不少,還差點死過一回……真是什麼都有過了。”

“你願意嫁給我嗎?”他平靜地說。

“哎哎哎!又拿我開涮,”她打了他一下,“腦子沒缺氧吧!”

“我是認真的。”

“拉倒吧!”她說,“你要是認真,幹嘛給我介紹對象啊?萬一我真的看上秦銳了呢?”

“有些人就是那麼自信。”

“你說啥?”

“我就知道不論給你介紹多少個對象,你想嫁的那個人還是我。”

“呸!呸呸呸!”

“而且——”他轉過身去,變戲法般地將一個黑色的小盒子舉到她面前:“我準備了戒指。”

打開一看,一顆無色透明的小石頭在陽光下發著璀璨的光澤,晃得她眼睛都眯了一下。

她怔住,獃獃地看着他,半晌,問道:“真的?你在求婚?”

“對。”

“那我要聽見那三個字。”

“哪三個字?”

“ILOVEYOU。(我愛你。)”

“說不出口。”他指了指天上,“有人在看着咱們呢。”

她兩眼一翻:“你說不說?”

“不說。”

“你要不說,”她狠狠地道,“咱們今天就不降落了!”

“別鬧,會出人命的。”

“那就死在一起!反正咱們的墓地都已經買好了。”

他忽然笑了,笑聲越來越大,彷彿遇到件很好玩的事。

“你笑什麼?”

“這個滑翔傘,我也會玩,我有最高級的證書,”他說,“你要是不願意降落,我可以帶你降落。主傘不行,就副傘降落。”

“辛旗!你個壞蛋,又在耍我!”她氣得在空中亂嚷。

“我可以自己飛,但從來沒有帶過人。不是我不敢,也不是技術不行,而是擔心突然發病無法控傘,連帶着別人也跟着遭殃。”

“……”

“所以只好請韓奕教你,到時候萬一發生什麼事,至少你自己可以安全地降落。”

她氣得咬牙不理睬他。

“閔慧?閔慧?你嫁不嫁?”

“沒那三個字,不嫁!”

“那我問你,你是不是說過‘將來的某一天,任何時候,只要我需要你,你會放棄一切甚至生命,過來幫我?”

“……”

“現在,我明明白白地向你提出來,我需要你嫁給我,你嫁不嫁?”

“……”

“閔慧,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話喲!騙過我一回,現在又想反口?”

她氣得無言以對,只好踢他一腳。

“噢!”

“嫁就嫁!就當是嫁給野獸了!”

“不是野獸,是神獸。”他呵呵地笑道,“你摘下頭盔,讓我親你一下。”

“沒那三個字,不給你親。”

“閔慧,你是不是說過,將來的某一天,任何時候,只要我需要你——”

“不帶你這麼耍賴的!”

“禍從口出,知不知道?看你以後還敢不敢瞎說了?”

“你欺負我,利用邏輯漏洞欺負我!”

“這是最後一次,”他柔聲地說,“我發誓。”

她想了想,摘下頭盔,俯下身去,他扭身過來,一手環住她的頸子,深深地吻了上去。開始的時候他長驅直入,見她羞澀,瞬間又變得格外輕柔。她漸漸有了膽氣,禁不住捧着他的臉,用力地吻了回去……

輕風襲來,滑翔傘緩緩上升,刺眼的陽光讓她覺得天空正在旋轉,整個地球都似乎被她帶了起來,跟着她們飄向遠方——

平安降落後,閔慧看見韓奕帶着蘇全快步地向他們跑過來。

韓奕衝著辛旗眨眨眼,辛旗點點頭,用力地與他擁抱了一下。蘇全拉着韓奕的手又蹦又跳:“我也要抱,我要大熊抱!”

韓奕將蘇全高高舉起,然後往懷裏一摟,衝著閔慧笑道:“祝賀你們!”

辛旗拍了拍閔慧的胳膊,說:“介紹一下,這位是韓奕。”

閔慧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心想,韓奕是她的教練,都認識一年了還用介紹嗎。

“英文名叫Eric,他是我哥哥。”

閔慧瞪大眼睛,吃驚地看着他們。

“我們長得不像,因為我們都是收養的。”韓奕說。

“收購的那段時間,我哥怕我.操作不當,用力過猛,特地飛過來幫我。”辛旗說。話音未落,胳膊被閔慧狠狠地擰了一下:“辛旗,你個心機Boy!”

***

婚禮的那天,辛旗帶着穿着婚紗的閔慧來到蘇田的墓前。

閔慧凝視着蘇田的照片,輕輕地說道:“田田,我和辛旗今天結婚了。你給了我生命,又給了我辛旗,我會替你好好地照顧他,互相扶持,不離不棄。如果有來世,我一定把他還給你,讓你們好好地在一起,轟轟烈烈地愛一場。”

辛旗握住閔慧的手,點頭微笑,說道:“田田,你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可惜沒等到我來打開,你就飛回到天上去了。現在你又給我送來了第二份禮物,我一定會緊緊地攥在手中,慢慢享用,絕不讓她輕易飛走……”

***

蘇全六歲那年,閔慧和辛旗一起去濱城福利院收養了一個女孩,叫沈紅。女孩今年十歲,父母雙亡,是個孤兒。他們本來只是參加一個觀潮工會組織的慰問活動,那個女孩一看見閔慧就叫“媽媽”。雖然辛旗告訴她,福利院的孩子缺乏母愛,喜歡把過來看望他們的阿姨都叫做媽媽,閔慧還是覺得自己跟沈紅有緣分,蘇全也很喜歡這個姐姐。

兩人商量了一下,很快辦理了收養手續。

帶沈紅回家的那一天,她一直在哭,閔慧以為是她捨不得福利院裏的老師,連忙安慰說:“小紅不哭,咱們家住的地方離福利院不遠,你要是想回來看你的老師和小夥伴,我們可以經常過來。”

小紅抹抹了眼淚,懂事地點點頭。但離開大門時,還是一看三回首。

眼看就要上車了,她忽然說:“媽媽,我想跟一個小朋友說說話再走,可不可以?”

“當然可以,我們在這裏等你。”

小紅放下書包,快步地跑回院中。

隔着鐵門,閔慧和辛旗看見一個又瘦又小的男生,走路拖着一條腿從教室里走出來。兩個孩子手拉手低聲地說著話。男孩倒是很平靜地囑咐着什麼,小紅卻一邊點頭,一邊不停地抹淚。

男孩慢慢地將小紅一直送到大門口,戀戀不捨地看着她離開,半天不肯轉身。

兩人坐在車上,看着這個場景,不禁感慨萬千。

過了一會兒,辛旗嘆了一聲說:“要不,咱們再收養一個?”

閔慧立即點頭:“好。”

他忽然輕輕地吻了一下她的臉頰。

“我以為你會說那三個字。”閔慧說。

“不會。”

她瞪了他一眼,半天不說話。

“生氣了?”他問。

“不生氣。”她微微一笑,目色幽然。

辛旗至今沒有對閔慧說過“我愛你”。

可閔慧知道,他其實已經說過了,以一種奇怪的方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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