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風來

70-風來

根據公司的制度,員工離職需要提前三十天通知HR,閔慧回到家,不想有任何拖延,打開電腦,給HR的總監發了一封正式的辭呈,又打印出一張紙質版,簽字掃描,作為附件共同發出。

GS2.0的研發非常順利,她和團隊有很多新的創意,本來想大幹一番的,此時離開,太捨不得,也只好放棄。

匆匆地吃了一碗泡麵后,她再次打開公司給她配備的手提,開始寫交接文件:最後修改的代碼、文檔提交入庫、自己的工作總結、梳理過的流程圖、框架圖、部署文件,所有使用設備的IP、用戶名、密碼……最後,她將電腦里的私人郵件、聊天記錄、瀏覽器cookie等全部刪除。

HR回話說,辭呈收到,讓她周一到公司辦理正式手續。

為了能趕在九點之前到達天鷹山,閔慧次日起了個大早。

她從沒去過那個地方,不知道有多遠,打開地圖一看,單程一個半小時。濱城的北面有很多的大山湖泊、一直沒怎麼開發,周圍只有一些村落,除了山坡就是農田,感覺是個荒涼的去處。

她匆匆洗了個澡后,化了個淡妝,見天氣有點冷,翻出件駝色的長款毛衣,配上一條厚厚的牛仔褲,套上一件羽絨襖就出了門。

出租車到達天鷹山頂的咖啡廳,正好八點五十,裏面一點也不“荒涼”,反而坐了不少遊客。一問才知上午九點到十一點是玩滑翔傘的最佳時間,這裏又是濱城唯一的滑翔傘基地,生意十分火爆。

她找了張桌子坐下來,東張西望,一個高大的男人徑直向她走來:“閔慧小姐,對嗎?”

“我是。”

“我叫秦銳,辛旗的朋友。”

“你怎麼知道是我?”

“見過照片。”

兩人友好握手。秦銳幫她點了一杯咖啡,一碟點心,將她引到一個包間坐下,輕鬆地聊了起來。

辛旗的眼光果然不差。

秦銳高大英俊、孔武有力,與殷旭類似,是職業運動員出身,曾經拿過世界級的單人皮划艇亞軍。熱愛各種戶外運動,目前是滑翔傘基地的主教練。

“你是怎麼認得辛旗的?”閔慧好奇地問道。

“這家基地我和他都有投資,業務的關係經常聚,但不算很熟。”

“嗯?”

“我們聊得最多的是招商和經營,辛旗很少談起自己。你是他朋友,可能你更熟一點。”

“我也……不熟。”

“所以他突然說要給我介紹一個人,我很奇怪。印象中他不大可能幹這種事。”

閔慧不知如何接話,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聊。

又過了半個小時,她對秦銳的印象越來越好,兩人有很多的共同愛好:電游、橋牌、樂高、電影……和閔慧一樣,秦銳也是資深的魔獸玩家。他們都是獨生子,都喜歡吃辣,喜歡奶茶……

聊着聊着,話題開始轉向現實主義。

“辛旗說——你有一個兒子?”秦銳問道。

“對,三歲多。”

“和蘇全一樣大?”

“蘇全就是我的兒子。”

他嚇了一跳:“辛旗就是你的前夫?”

“哦,不,不是,我們沒結過婚,只是……在意外的情況下有了一個孩子。”

他竭力隱藏自己的驚奇,語氣卻明顯地尷尬:“了解。”

“辛旗沒跟你說過?”

“沒有,只說你是他的一個朋友,搞IT的。”

“可能是他不好意思說吧。”

“沒事,我不介意。你兒子挺可愛的,辛旗帶他過來玩過兩次,我們都很喜歡他。”

在閔慧以往的相親中,只要一提到有兒子,其本上是見光死。難得秦銳肯包容,對他的好感又多了一層。

“我也有個情況需要事先跟你說一下,不知道你會不會介意。”秦銳清了清嗓子。

“你也有個兒子?”

“沒有,我未婚。”

“那是什麼情況?”

“如果我們在一起的話,你不介意跟我爸媽一起住吧?”

閔慧遲疑了一下:“你爸媽……是身體不好需要照顧嗎?”

“身體都挺好的,他們都是搞體育的。我爸搞壘球,我媽搞排球,我們是體育之家。從小到大我爸媽在訓練上對我特別嚴,在生活上對我比較寵,我家就在體院,上大學沒住過宿舍。畢業后我在省隊,單位可以分宿舍我沒要,因為離家近,就一直住在家裏,我家是四室兩廳,夠住。”

“那你——”閔慧問道,“打算跟父母一起……住多久?”

“一直到養老送終。”

閔慧愣了一下。她倒不是介意和老人一起住,聽他的描述,感覺這人在生活上完全不能自理,多半是媽寶,頓時有點笑不出來。他立即明白了,馬上說:“你要是介意的話咱們就交個普通朋友,沒關係的。我知道很多女孩子會介意,但對我來說,跟父母生活在一起很重要,我不捨得離開他們。”

“我能理解。只是我更傾向於過獨立的家庭生活。我們可以住在父母的附近呀,隔條街,或者隔幾棟樓都可以,然後經常去看望他們,這樣的話,既保持了獨立,也不影響孝順父母……”

“不行,一定得是住在一起。”他的態度很堅決。

閔慧坦蕩地一笑:“那就做個普通朋友吧,祝你找到一個好姑娘。”說完看了看手錶,十點剛過,正尋思着打車回去,秦銳說:“今天天氣不錯,要不要坐一下滑翔傘?我帶你飛到天上玩玩?”

“這個……”

聊天的時候,閔慧就看見窗外的山坡上,不時地有滑翔傘在空中起飛,心裏痒痒的,很想坐上去。但剛和人相完親,又沒成功,就不好意思蹭人家,於是靦腆地一笑:“行啊,在哪買票?”

“嗨,買什麼票,我請客。”

“那怎麼好意思呢,票是一定要買的。”

正在這時,手機忽響,一看ID是辛旗,閔慧連忙說聲“對不起”,走到一邊接電話。

“你到了?”辛旗問道,背景音沙沙作響,似乎正在開車,“見到秦銳了?”

“已經聊完了。”

“這麼快?”他問,“有戲嗎?”

“沒戲。”

電話那邊,他開始抱怨:“真有你的,我給你找的男人,巨石強森那樣的體格,胸肌可以夾碎核桃,你都不喜歡,為什麼呀?”

“人是挺好的,就是不來電。”閔慧也不想多解釋,“他還請我玩滑翔傘呢,去不去呢?”

“你不是想去嗎?”

“是想去……但跟他……?”

“人都來了,相親也沒成,總得玩一趟再走,不然就是白來了對吧?”辛旗說。

“滑一次超貴,他又不讓我付錢,挺尷尬的,要不這次就算了,下次我再來玩。”

“超貴?研發總監也嫌貴?”

她想像着他在車裏一邊聽一邊翻白眼的樣子。

“交給我來處理吧,我馬上就到。”

這話說得閔慧又是一愣:“你來幹嘛?”

“帶著兒子看你相親啊。”他說,“你要給兒子找個后爹,兒子總得有發言權吧?”

“我看你就是來攪局的。”她氣得把電話掛了。

說曹操曹操到,剛放下電話就看見辛旗牽着蘇全從大門外走進來,閔慧連忙跟秦銳說要去趟洗手間,讓他有事先去忙。回來時秦銳已經不在了,辛旗的身邊又多了一位中等身材、普通相貌、膚色黝黑、穿着防風夾克的男人。

她正要走過去打招呼,蘇全已經“媽媽!媽媽!”地叫着向她跑過來,她連忙蹲下,將他抱在懷中。

“介紹一下,這是韓奕,也是這裏的教練。今天他來帶你飛。”

閔慧看了看辛旗,又看了看韓奕,確認沒有惡作劇後點點頭:“好的。”

“票的事不用擔心。”辛旗說,“我幫你付了。”

“謝謝,回頭我把錢打給你。”

他臉上的表情僵了一下。

“爸爸、爸爸,我也要飛!”蘇全叫道。

“寶貝兒你太小了,再長大一點咱們玩哈。”

“爸爸、爸爸,我們不用飛高,就在坡上飛行不?像風箏那樣?你把我系在上面,你拉着線……”蘇全從閔慧的懷裏跳下來,抱住辛旗的大腿,將下巴戳在他的膝蓋上央求。

“現在不行寶貝兒,不是爸爸不讓,這裏有規定,十歲以下的小孩不讓上天。不信你問教練。”

蘇全瞪大眼睛看着韓奕,韓奕點了一下頭:“是的。”語氣不容置疑。

大概是被韓奕嚴肅的樣子嚇到了,蘇全立即安靜下來。

閔慧微笑着看着他們:辛旗穿着一套淺灰色的花呢西裝,黑色的牛仔褲,頭髮很短,梳得直立起來。看上去就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乾乾淨淨、清清爽爽。

與雜誌上的那些時尚型男不同,辛旗的帥是無心的、隨意的——對站在他面前的女生來說簡直是一種殘忍,想直視又不面紅耳熱——幾乎做不到。

而他一直淡淡地看着她,任憑蘇全在他身邊跑來跑去。但只要兒子跑得超出了視線,他會立即走過去將他抱回來,好像有第三隻眼睛。

“你會在這待多久?”她問道。

“一整天。”他說,“那邊有個地方可以BBQ,我答應了帶全全過來燒烤。”

她打量了他一眼:“燒烤?你會?”

“會。我帶了牛排、羊排、牛仔骨、香腸、雞翅、玉米、紅薯和蘑菇,還帶了幾斤炭。韓奕帶來了燒烤爐。”

“吃不了這麼多吧?”

“本來以為你和秦銳肯定有戲,想着你們聊完了又飛完了,就過來一起吃一頓,這樣你們又可以談一下午,促進彼此的了解,多好啊。哪知道——”

閔慧抱着胳膊說:“真的么?我感動得快哭了。”

“舉手之勞。”他抬抬眼,“你等下也過來吃吧,嘗嘗我的手藝。”

“……”

見她半天不吭聲,他又加了一句:“順手的人情,不吃也浪費了。”

“那行吧。”她說。

韓奕帶着她去填了幾張表,講解完安全事項后將她帶到北面的山坡開始擺傘,一邊檢查裝備一邊向她介紹:“這是副傘、這是主鉤、這是傘繩、這是傘衣……檢查之後我們一般不會讓它離開我們的視線,不能有一點錯,到了天上,你我的命就靠它們了。”說完又幫她穿上腿帶、胸帶、一一檢查完畢后,兩人戴上頭盔。蘇全在一旁好奇地看着,拍手笑道:“媽媽你要上天啦!”

閔慧知道父子都有心臟病,這麼驚險的運動是肯定不能玩的,於是摸了摸他的臉:“媽媽在天上給你拍照。”

韓奕觀察了一下雲層和風向,帶着閔慧向下坡衝去,風力很大,沒走幾步,身了“騰”地一緊,到了空中。

一開始閔慧有點害怕,一直閉着眼睛,心跳如狂,緊張到喘不過氣來。她緊緊地抓着纜索,身子在空中亂晃——一直升到三十幾米,才漸漸平穩。

睜眼一看,天地間好像顛倒了個兒,漸漸地,一抹綠意印入眼帘,是山上的綠樹和腳下的農田。

大地緩緩下沉,森林與草地融成一片,萬花筒般地打着圈兒。

風輕輕吹起,撥動頭頂的傘繩,發出沉悶的嗡嗡聲。

她抬眼看着前方,湛藍的天空異常純凈,幾隻五顏六色的滑翔傘飛行在她的四周,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如朵朵煙花在空中綻放。

被眼前的景色震撼,她半天沒有說話。

“你在想什麼?”身後的韓奕問道。

“永恆。”

他“嗤”地一聲笑了:“什麼樣的永恆?”

“無因無果、無始無終,如眼下的這些山川湖泊、岩石草木、不知道為何而生、為何而滅——也許這才是生活本來的樣子。”

“有道理。”他說,“你可以經常來玩,對身心都是很好的放空,還有人用它來治療自己的焦慮症呢。”

“等會兒下去了,可以再來一次嗎?”她覺得不過癮。

“當然。”韓奕說,“你要是喜歡的話,可以參加我們的培訓班。滑翔傘比開車簡單多了,基本上三五天就能學會,培訓結業后可以拿到A證,再練習半年拿到B證就可以獨飛了。技術好的話再拿個雙人執照,可以過來商業帶飛,能掙不少錢呢。”

閔慧一聽,十分動心,反正也辭職了,不如就給自己放個假,順便學門手藝,又刺激又好玩,還能順便掙個錢,立即說:“那我就先報個培訓班吧!”想到來一次單程一個半小時,又問:“可以今天就開始嗎?”

韓奕怔了一下,沒想到她這麼積極,於是說:“當然可以。”頓了一下,又問:“為什麼這麼急?”

她淺淺一笑:“最近焦慮比較多。”

因為辛旗的舉牌,因為程啟讓的威脅……她感覺自己卷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想拚命逃離,卻無能為力。

最大的焦慮就是辛旗。他那麼輕鬆,又那麼淡定,好像胸有成竹,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不知道毀滅是一種什麼滋味。

第一次飛行只進行了二十分鐘,着陸后休息了一下,閔慧跟着韓奕又飛了一次。下來后告訴辛旗自己想報學習班,辛旗立即贊同:“學這個挺好的。我也喜歡滑翔傘,在北美的時候,有一年夏天還去滑翔傘基地打過工呢。”

“就沒找到機會飛一次嗎?”她問。

“做夢都想,可誰也不敢帶上我,怕我心臟病發作死在天上。”

她嚇了一跳,沒想到他說得那麼直接。

“你要是學會了,敢帶我上去飛嗎?”他淡淡地說,目光定在她的臉上。

“敢。”她揚起臉,避開一縷射到眼中的陽光,“等我考到證書,就帶你去飛。我不怕你死在天上,如果真是這樣,我會好好帶大你的孩子。”

他的眸子閃了一下,凝視着她的眼睛:“真的?你敢這麼做?”

她咧嘴一笑:“有什麼不敢?我注意觀察過韓奕控傘的動作,一點都不難,以我的智商,將來一定是高手。”

“你餓嗎?”他忽然問。

風向變了,她聞到一股烤肉的香氣。

不遠處的草地上撐着一個小小的帳篷,旁邊的烤爐已經點上了火。她跟着辛旗走過去一看,蘇全正趴在帳篷里全神貫注地玩着樂高。

“好香啊!”她脫掉外套,“怎麼烤?我來幫你吧。”

“不用,我一個人就行。”他交給她一個紙盤子,“拿着這個等着,很快就好。”

她站在他身邊,不肯走開。他烤一個,她吃一個,就像幼兒園裏等着放飯的孩子。

他們甚至都沒什麼交談,只要不吵架,沉默也是一種享受。

吃到一半,她忽然說:“辛旗,你一定要找程啟讓算這個賬嗎?”

“是的。”

“哪怕毀滅也在所不惜嗎?”

“是的。”

“我可不可以勸你放棄?其實讓腦子平靜辦法很多的,可以學學打坐、或者瑜伽、蹦極、滑翔傘都行……”

“不用這麼麻煩。”他說,“賬算完了我的腦子就平靜了。”

“愛上你其實很冒險。”她一邊吃着雞翅一邊說。

他轉頭看了她一眼。

“我指蘇田。”她加了一句。

牛排的油滴在炭上,滋滋作響。他抓了一把胡椒,均勻地灑在上面。

“不愛我,更冒險。”他說。

她看不懂他臉上的表情,只覺得撲朔迷離。

他親手點燃戰火,大戰之前卻如此地冷淡、彷彿看到了一個乏味的結局,因此失去了興緻。

“你必須要嘗一下這個牛排,味道好極了。”

他從容地切下一塊牛肉,用叉子叉住遞給她。

很嫩,很軟,中間幾乎是血淋淋的。

“好吃。”她傻傻地笑了,贊了一句。

吃飽之後,她躺在草地上休息,和蘇全一起玩着樂高。韓奕過來了,和辛旗一邊繼續燒烤一邊低聲交談。過了一個多小時,韓奕走進帳篷說,難得天氣這麼好,想訓練的話,現在就可以開始了。

一行人驅車來到山下的訓練場。

“這是初級一類傘、套袋、副傘、頭盔、升降儀錶、GO-PRO……”韓奕一件一件地介紹,最後交給她一個類似對講機的東西,“這是KENWOODTH-F7,雙頻無線電,可以在空中交流。”

辛旗走過來幫閔慧穿好裝備,檢查繩索,他的動作十分熟練,看樣子的確在滑翔傘基地打過工:“第一個星期,練習斗傘。”

韓奕講了一些注意事項后,閔慧開始拉着傘往前跑。

“跨大步,手往後,頭伸直……”對講機里傳來韓奕的聲音。

風很大,沒跑幾步,橘黃色的傘忽拉一下張開了,與此同時,身後有股巨大的阻力,她邁不開步,感覺自己像只老牛趔趄難行。

“風太大啦,跑不動!”她大聲叫道。

“風是有點大,不要跟它對拉。剎車放掉,往前跑,對,往那邊跑,”對講機上傳來辛旗的聲音,“調整方向,身體壓低,身體不夠低,左手放掉……”

閔慧瞪了他一眼,心想,這辛旗自己不能飛,指揮別人倒挺在行,於是鉚着勁頭往前沖。

“跨大步,跨大步,再跨大步!”辛旗在她身後叫道,“身體壓低,再壓低。”

“轉身,轉、轉、轉,剎車拉到底!往後退,後退!”

“很好!加速,手往上伸!保持前進的方向,前進的速度,修正方位!修正!好!轉身放掉!”

閔慧反覆練習,一邊跑一邊聽,過了一會兒,對講機里傳來蘇全奶聲奶氣的聲音:“媽媽,爸爸說他嗓子喊啞了,讓我幫他喊……”

什麼鬼!

“媽媽加速、跨大步、向前跑……一直跑!”

黃昏之後,訓練終於結束,辛旗開車送閔慧回家,在路上,閔慧假裝不經意地說:“辛旗,我辭職了。”

“什麼時候的事?”他問。

“昨天。”

“為什麼?”

“我想通了,”她笑眯眯地看着他,“你讓我聽話,我就乖乖聽話。”

“幾時變得這麼傻?”

“我想體會一下把一切都交給你是種什麼感覺。——哪怕萬劫不復也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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