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千山長樂

67-千山長樂

蘇田的墓坐落在濱城東區的千山長樂陵園。辛旗選的是合葬碑,預留了自己的墓穴。大理石碑上合刻了蘇田和辛旗的名字,只將辛旗的卒年空了出來。閔慧知道后和家駿一起去拜祭過一次。

發現蘇田遺骨的那一天,閔慧無法面對辛旗的指責,獨自坐火車回到了濱城。次日家駿也回來了,告訴她辛旗和鄧塵留在那裏繼續發掘遺骨,木水河市公安局聞訊后也派了兩個民警過來,包括當年辦案的陳sir,協同他們處理善後事宜。

兩天後,DNA的檢測結果出來了,證明遺骨是蘇田即李春苗無誤。

一切終於水落石出,閔慧的心情更加沉重,加上辛旗那邊完全失聯,弄得她一連幾日恍恍惚惚、食不下咽、就連寫程序修bug都沒了興緻。她不放心兒子天天跟着保姆,將他接回公寓共住,夜裏有蘇全相伴,哄完兒子睡覺,睜眼看着天花板到天亮。白日去上班,曹牧叮囑她不要輕易出辦公室,程啟讓和丁藝峰都會找她的碴,只因最近鄭瀾去世,觀潮上層各種權力交接,程啟讓一時半會兒顧不上收拾她。閔慧於是只好窩在辦公室里發獃、吃零食、不到一周就長胖了七斤。

渾渾噩噩地又過了幾天,手機日曆突然提醒說次日就是周如稷的生日,閔慧猛地想起紫珠託付給自己的事,連忙從壁櫥里翻出辛旗託人幫她從美國帶回來的兩雙Dansko鞋,拿到禮品店認真地包裝了一番,上班路上順便去醫院探望紫珠。因紫珠要求在生日那天給如稷一個驚喜,她覺得還是悄悄地提前帶到醫院交給紫珠比較好。

熟門熟路地上到五樓,走到病房裏一看,裏面空空如也,床單是新鋪的,上面沒有任何摺痕。閔慧愣了一下,還以為自己走錯了房間,出門確認了一下房號后抓住一個路過的護士:“請問這裏住的病人到哪去了?換房間了?”

“病人叫什麼名字?”

“姚紫珠。”

“她去世了。”

閔慧嚇得手一抖,禮品盒掉到地上:“什麼時候?”

“好幾天了,上周二走的。”

她在心裏一算,上周二,正好就是自己跟着辛旗去許家莊的那一天。之前她一直忙着出差,只在回濱城的間隙看望過紫珠兩次,周如稷知道她工作忙,有意不來打擾,已經兩個多禮拜沒聯絡了,大概以為她還在外地出差,也就沒有說,省得她還要大老遠地坐火車回來參加葬禮……

紫珠與閔慧的關係說近也近,說遠也遠,她們不是好友不是閨蜜,只是嫁給了同一個男人,如此而已,互相往來也以禮節性質居多。

“周醫生呢?”她問。

“在辦公室。”

閔慧抱着兩雙鞋去了五樓的另外一邊,正好在走廊碰到周如稷查房回來。

他看上去沒什麼大的變化,神態平靜,雙目炯炯,並無憔悴之色。閔慧知他天天面對重症患者,慣見生死,情緒極少受到影響。在生活中亦是如此,比如兩人結婚、離婚整個過程心平氣和、不吵不鬧、情緒上不見任何大起大落。倒是為了紫珠打過架、發過脾氣——也是罕見的情緒流露。

閔慧因此開玩笑說,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湊和的成分居多。周如稷爭辯說自己向來如此。後來跟紫珠聊起,紫珠也說他脾氣好,情緒穩定,大概是因為經常面對焦慮的病人,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溫和的職業性格。

內心究竟有多大的波瀾,誰也不知道。

兩人聊了一下紫珠的最後時光,周如稷說:“她走得挺快的,不算突然。最後兩天已經不能說話了,只是拿眼睛看着我,好像有什麼事情沒有交待似的。”

說畢將鞋子放到地上試了試,正好合腳,嘆了一聲:“也許是想告訴我買了兩雙鞋吧。”

說罷低下頭,沉默了一下。

閔慧不禁心中難過,後悔自己沒有早點把鞋子拿過來,讓她可以在臨死前送給如稷,算是最後的一份生日禮物。喟嘆良久,拍了拍他的肩:“這麼大的事,怎麼不通知我一聲?”

“我以為你在出差,想等你回來了再說。她父母的情緒很崩潰,堅持要把骨灰帶回老家,我就陪着他們去了趟新疆,幫紫珠選了塊墓地,喪事也是在那裏辦的。昨天才回來。”

“下班後有空嗎?找個地方喝一杯去?”閔慧建議說。

“改天吧。下午、晚上都有手術,安排滿了。”周如稷苦笑,“我沒事的。”

“這種時候怎麼能工作呢?你應該在家裏休息,或者出門散散心……”不知為何,他越是平靜,她越是擔心。如果像辛旗那樣對她吼對她發火、傷心到哭爆血管,她反而不那麼害怕。

“工作能讓我忘掉一切。”他說,“哪怕是暫時的。”

“那就現在去喝,不喝酒,喝咖啡總行吧。”她強行將周如稷拖到附近一家意式咖啡店。兩人各要了一杯濃縮咖啡,太苦,只得又要了一杯冰水。

“病重的人在去世時並沒有你們想像的那樣充滿戲劇性,”周如稷看着她,慢慢地說,“死亡是個自然、平靜的過程,生命系統開始有續關閉,為自己的終結做準備,就像電腦的關機程序一樣,一道接一道地斷閘。作為醫生,我對每個過程都很清楚,不出意外的話都是一樣的,進行到哪一步也是可以預料的。”

“聽起來怪嚇人的。”咖啡太苦,閔慧用力地攪動着杯底的煉乳,“紫珠有次跟我說,她已經準備好了,她怕你沒有準備,讓我記得幫你。——結果我居然沒有到場。”

“她走的前幾天,我就知道她快了,就一直拉着她的手,跟她輕輕地說話。她一直都沒什麼反應,有天夜晚突然醒過來說要見夏一杭,我也把他叫來了,最後的那一刻,是我們四個人——包括她的父母——一起把她送走的。”

“夏一杭?”閔慧愣道,“他來幹嘛?”

“紫珠是不會隨便嫁人的,跟夏一杭在一起,一定是因為喜歡他。她叫他過來,是想告訴他,自己已經原諒他了,讓他今後不要挂念這件事,好好地生活。這小子這回總算有點良心,當著她的面痛哭流涕,說自己對不起她。當初他也不想這樣絕情,都是他父親威脅的,怕惹上麻煩讓他早做了斷。”

沒想到劇情是這樣的,閔慧看着他,無語半天,冷笑着說:“都是成年人了,還這麼沒有主心骨也是醉了。”

對這樣的人,她是不會輕易饒恕的。

“夏一杭一定要親自送她的骨灰上山,我們就一起去了新疆。老人家只知道我跟她離婚了,不知道她後來曾經跟夏一杭在一起,心裏還是蠻寬慰的。”

“所以壞人這麼快就被你原諒了?”閔慧瞪大眼睛,“夏一杭這麼做,難道不應該下地獄嗎?”

“如果紫珠都能原諒,我找不出理由不原諒。畢竟我跟他又沒什麼關係……”周如稷說,“她想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與往事和解,我就幫她達成心愿,如此而已。”

“周如稷——”

“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就沒叫上你。”周如稷聳聳肩,“生活就是這樣,它在你什麼也沒搞明白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懵懵懂懂、深陷其中——每個人的痛苦都不一樣,誰也不比誰好多少。紫珠是個藝術家,她的精神境界我無法到達。在死亡面前,愛情這種東西不大可能成為她的羈絆。不像你……”

“不像我?”閔慧愣住,“什麼意思?難道我會被愛情羈絆嗎?”

“當然。”周如稷笑道。“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你每次做愛都心不在焉。辛旗究竟做了什麼,把你變成這樣?”

“……”

她忽然有一種傾訴的衝動,花了不到十分鐘,把自己、蘇田、還有辛旗的故事簡單地說了一遍,末了將那杯苦得不能再苦的咖啡一飲而盡。

他半天沒有說話,覺得是天方夜譚。

“現在蘇田不在了,我跟他也不可能在一起了。但我們有一個孩子,誰也不捨得,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就一起過唄,為了孩子。”

“這都什麼年代了,還用一個孩子來拴住兩個人?對蘇全也不公平啊。”

“這有什麼奇怪?世間多少父母都是因為孩子才綁到一起?你不知道每年高考一結束立即就會有個離婚高峰么?”

“別人也許可以,我和辛旗,不行。”閔慧嘆道,“蘇田這道坎,估計辛旗一輩子也跨不過去。”

“那你打算怎麼辦?”

“不知道……”她的眼睛有些發脹,於是茫然地看向窗外。

她知道辛旗要是離開,會帶走一段屬於她的生活。生命的一部分會悄悄地發生在別處。不能參與,也無法找到……

“辛旗其實挺喜歡你的。”周如稷忽然說。

她苦笑搖頭:“怎麼可能。”

“蘇全住院的時候,有一次你在走廊跟護士講話,辛旗就坐在門邊的沙發上。你背對着他,他卻一直看着你。後來你直接下樓了,他的目光一直追到電梯門口,直到你的人影完全消失。”

“亂講。”

“請相信一個手術醫生的觀察。”

“……”

“還有一次,我約他打高爾夫,同去的還有另外幾個醫生。大家不知怎麼就聊起了你,因為你是我的前妻嘛,大家都見過,有個醫生說你身材特別棒——辛旗一聽立馬黑臉,嚇得那個醫生半天不敢說話。辛旗一定很在乎你,才這麼不喜歡聽見別人議論你……”

閔慧看着他,想笑又笑不出來:“你真會安慰人。”

她還想多聊,周如稷的手機震動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短訊說:“我得走了,一個病人突然不行了——”

何止是走,簡直是跑,袖子差點拂翻了咖啡。

***

閔慧再次見到辛旗,是在聽到紫珠死訊兩周之後。她下班買了一打玫瑰正要去千山長樂陵園探望蘇田,卻在晨鐘大廈的大門台階上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家駿,身邊還有一個短髮高個的女子,中性打扮,不認真看還以為是個男人。

兩個人都穿着灰色的套頭衫,高高支起的帽子擋住了大半張臉。正是下班時間,大廈里人擠人,除了閔慧,誰也沒注意到他們。

“家駿?你怎麼在這?”閔慧眼尖,一下認了出來。

聽到有人叫他,兩個人都嚇了一跳,看見是閔慧,又同時鬆了一口氣。家駿將閔慧拉到一個角落,低聲介紹:“姐,這是楊璐,我女朋友。”表情坦然自豪,完全不似以前靦腆模樣。

“哦!”閔慧連忙跟她握手,“楊璐?你也是記者對嗎?辛旗跟我提過。”

“對。”楊璐幹練地一笑,“我和家駿都在社會新聞版。”

閔慧將他們打量了半天,問道:“你們是來找我的嗎?幹嘛鬼鬼祟祟的?”

“我們是來搞新聞調查的。”楊璐說。

“嗯?”

“職場性騷擾與性別歧視。”家駿說,“重點考察科技企業。”

閔慧怔了一下,隨即拍掌:“太好了,我可以給你們提供什麼幫助嗎?”

“姐,你和程啟讓的案子,我們想重啟,看看有沒有新的證據。但這個調查並不僅僅只針對你一個人。”家駿說。

閔慧點點頭:“我可以給你們一個名單,有幾個同事也遇到了同樣的情況。”

“太好了。調查已經進行一段時間了,我們掌握了不少線索,也收到一些投訴,觀潮內部的企業文化太可怕了,上樑不正下樑歪,程啟讓作為CEO難辭其咎。”楊璐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語速很快,字正腔圓。

“請特別小心,”閔慧有點緊張,“程啟讓肯定會報復的。”

“知道。”家駿握緊雙拳,“我不怕。本來我只想把他叫出來暴揍一頓,但姐你一直都說暴力不能解決問題,那我就幫你揭穿他!”

閔慧將信將疑地看着他們,心中寬慰,也越想越怕。畢竟當年自己孤軍奮戰,掀起那麼大的波瀾,最後也沒把程啟讓怎麼樣。如果只是吃瓜群眾,她當然樂見其成。但涉及到自己的親人,她不敢過於樂觀。

四年下來,觀潮又壯大了許多,勢力、影響今非昔比。

光是晨鐘大廈這一個園區,媒體部、廣告部、宣傳部就佔了整整一層。

也許沒等到家駿拿出重鎚就全軍覆沒了。

當下也不好潑冷水,閔慧只好反覆叮囑:“你們要先保護好自己,再去揭穿。”

“姐你放心,跟邪惡做鬥爭,我們有經驗。”楊璐自信地一笑。

***

看着兩人離去的背影,閔慧心中七上八下。捧着玫瑰坐車來到蘇田的墓園,還沒走近,就發現了辛旗。

也不可能是別人。

只有鄧塵、家駿、辛旗和她——四個人知道蘇田葬在這裏。

他穿着一件碳黑色的西裝,身姿挺拔,如同受過軍訓一般。遠遠看去,站立的樣子就好像書法大師用毛筆在空中劃了一道,俊逸軒昂,瀟洒出塵。

她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不要打擾他,於是躲在樹蔭下等候。

蘇田的墓地在陵園的東面,面積很大,墓碑氣派,聽說是這個陵園最貴的壽穴。

等了半天,辛旗一直站着,毫無離開的跡象,閔慧只得走到跟前,向他輕輕地“Hi”了一聲。

他轉頭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身子向左挪了一步,空出位置讓她獻花。

一陣沉默之後閔慧小聲問道:“都找到了?”

“什麼找到了?”

“所有的遺骨?”

“差不多。”

她這才想起來在這種時候問這個不合適,怕他生氣,偷偷地看了他一眼,囁嚅了半天,復歸沉默。

就這樣又沉默了三十分鐘,她終於又說:“辛旗,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這次他很聽話,轉過身來,低頭看着她的臉。

紅斑已經消失了,但還是有些腫,以至於雙眼皮更明顯了。

想也罷,不想也罷,辛旗終究是蘇田的男人。

“對不起。”她喃喃地說了一句,忽然伸手緊緊地擁抱了他一下,隨即很快地放開了。

“我向你保證,辛旗——”她輕輕地說,“這是我最後一次打擾你的人生。將來的某一天,任何時候,只要你需要我,我會放棄一切,甚至生命,過來幫你。就像當初蘇田幫我一樣。”

他看着她,目光波動:“幾次?”

“嗯?”

“幫我幾次?”

“沒有限制。”閔慧認真地說,“隨便你說幾次。但是辛旗——你要明明地地說出來。不能像蘇田那樣,沒等我說,就來幫我。”

他苦笑。

“蘇全咱們一起撫養,目前你這邊條件好點,你也有三年沒在他身邊,就讓他多多地跟你在一起,我定期去看他就可以了。”她咬了咬嘴唇,“當然,如果以後你要離開濱城,或者打算結婚,又或者我再婚了,關於蘇全的安排,再重新商量。”

“……”

“我先走了。”

“等等,我也有一句話要說。”辛旗忽然道。

“……”

“田田的死的確跟你沒關係,你不必為此內疚。今後我也不會在你面前提起她。”

她詫異地抬起頭:“跟我沒關係,那跟誰有關係?”

他冷冷地說:“程啟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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