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弟弟

10-弟弟

晚上七點十五,他們終於到達了明水縣,一下車,立即給疑似家庭的聯繫人童天海打電話。童天海說九點之後才有空,約了九點十分在他家見面。

出了客運站,閔慧打量四周,發現這是個空曠的縣城,迎面一道坑坑窪窪的馬路,有對開的車輛卻看不到交通線。對面是一排高低不齊的商鋪,賣着水果蔬菜、小吃快餐、五金日雜等等。當中一座六層樓的賓館刷着黃色的外牆,左右都是商品房,看上去開發不久,並沒有什麼綠化,有些還在建設當中,水泥外牆只貼了一半,地上堆着一些建材和沙土。

距離見面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總不能拖着行李走來走去吧,閔慧於是指着馬路對面的賓館:“今晚就住那兒吧,先把行李放下來再說。”

雖是冒充蘇田,閔慧不願占太多便宜,覺得不能什麼事都讓辛旗出錢。山頂別墅住不起,在小縣城訂個賓館的錢還是有的。也不想讓辛旗住得太差,怎麼說也是招待救命恩人的朋友。那賓館從位置上說的確方便,離他們只有三十步之遠,但裝修極其普通,連個像樣的大門都沒有,估計裏面也好不到哪裏去,忙掏出手機對辛旗說,“等等,讓我先查一下這家大家的評價——”

正要點開攜程,被辛旗一把按住:“真想住這家嗎?我昨晚已經訂了一家商務酒店,比這家遠一點,看評價還可以。當然……如果你堅持的話,我可以退掉,不過訂金已經付了。”

“那就住你訂的這家好了。需要打車嗎?”閔慧問道。

話音未落,一輛土黃色的出租車停在她們面前,司機探頭出來,“是去商務酒店的辛先生?”

“沈師傅?”

“對,對。”

辛旗看了一下車牌,司機立即下車殷勤地接過兩人的行李放到後備箱。

“你什麼時候叫的出租?”閔慧愣了一下。

“昨晚訂完酒店之後。這輛車我已經包了,這幾天司機會跟着我們,負責接送。”辛旗拉開車門,“上車吧。”

兩人坐了進去,閔慧覺得小題大作:“這裏到處都是出租,隨叫隨到,犯不着包一輛吧?多貴啊。”

“第一,這裏不是北京,出租車並不多。第二,童天海住的地方很偏僻,不好打車,附近治安也不好。有車跟着方便點。”

閔慧想了想,又問:“你怎麼知道很偏僻?你來過?”

“研究過地圖,也問過司機。”

“你還安排了什麼?”閔慧聳聳肩,“跟着你我好像可以做甩手掌柜了。”

“這些瑣碎小事,不用智慧的女人來操心,交給我們這些粗笨的男人就好。”

“噗——”閔慧忍不住笑了。

***

去賓館放下行李,就近吃了個晚飯,辛旗的安排居然是去茶樓看二人轉,據說是司機推薦的。

茶樓很熱鬧,兩人站了一會兒才等到一張空桌,舞台的正中間,一男一女兩位演員已經“轉”上了。只聽一人的唱道:“……竇天章重返三陽縣,重返故土觸目心酸哪。想當年離開家京城去應選,把我兒拋在家,父女不團圓哪……”

閔慧聽得一頭霧水,推了推辛旗:“這是什麼戲啊?”

“竇娥冤啊。”

閔慧恍惚記得高中時學過這個故事,當時還能背誦來着,現在具體講什麼已經不記得了。

“所以竇娥的本名叫竇天章?”

“竇天章是竇娥她爹。”

只聽演員繼續唱道:“……日落黃昏進驛館,一陣陰風掃過堂前哪。竇天章我正在昏睡處,猛抬頭見一女鬼,站在我面前。防身寶劍拿在手,哪裏的野鬼攪鬧本官哪——”

閔慧有點聽不下去。一來是環境太吵,大家都在聊天,純粹把表演當成了背景音樂。幾位大媽的聲音比喇叭還響,根本聽不清台上的人在唱些什麼;二來是演技拙劣,動作浮誇,明明是元代的故事,穿的卻是清代的戲服,男的還戴着個瓜皮帽。

閔慧越看越納悶:“那兩位的戲服是不是穿錯了?”

辛旗倒是津津有味:“下一出是《王二姐思夫》,估計來不及換了。”

“哎,你還記得以前咱們班上的那個孫浩嗎?”閔慧忽然想起蘇田在日記里提到過《王二姐思夫》。每次辛旗住院,孫浩都會拿蘇田開涮,說她就是王二姐,必要當著她的面陰陽怪氣地唱上一段“王二姐思夫”,把蘇田氣得直哭。辛旗因為這個也跟他打過好幾架。閔慧十分好奇,特意去把那段找來看,歌詞果然逗樂,於是把音頻下載到手機里,有事沒事聽一聽,聽到自己都能唱了。

“老欺負咱們的那個?”

“對對。以前他就老愛唱那出‘王二姐思夫’,什麼‘小臉黃又瘦,兩眼還往裏摳’——”

“頭髮像亂草,脖子像車軸。”辛旗接口道。

“摔了鏡子摔鏡架——”

“上炕拉倒大被垛。”

“二哥他不惦記我,我還活着幹什麼……”

兩人一唱一和,哈哈大笑,辛旗道:“帶你來茶樓,就是來聽這齣戲的呀,看你還能記得多少。”

閔慧一面笑一面暗自倒抽了一口涼氣,剛才差點穿幫,幸虧自己把歌詞記下來了。說罷低頭看了看手錶,還有一個小時。

“別緊張,不會錯過的,我設了鬧鐘。”辛旗拍了拍她的手,問道,“等下見了童天海,如果DNA確認他的養子就是你弟,也就是阿傑,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閔慧“哦”了一聲,沒話了。

她沒想過這件事。在辛旗面前演好蘇田已經很辛苦了,在弟弟面前再演個姐姐……難度就忒高了。她越想越惴惴不安:關於蘇田之死,如果瞞着辛旗是擔心他的身體,瞞着弟弟就完全沒理由也不應該了。可是,她也不能當著辛旗的面說出真相……

閔慧的心又開始糾結:姐弟相認之後,是先偷偷告訴弟弟真相,然後相約一起瞞住辛旗好呢?還是乾脆來個烏龜背石板——硬扛到底,誰也不說?

總之,對於這位即將來臨的弟弟,閔慧在心理上還沒什麼準備,更談不上有什麼打算。但真沒打算的話就太不像個負責任的姐姐了。

“這主要看我弟有什麼想法。我這邊,盡量配合他就好。”閔慧只好說,“如果他習慣了這裏的生活,不願意離開,我會考慮搬過來,住在附近,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嗯。”辛旗點了點頭,掏出手機,在裏面查找着什麼。

“你在幹嘛?”

“看一下這一帶的房價。”

“我說搬過來,不一定要買房啊,可以租的。”

“又不是北京上海,這裏房價不貴,還是買吧。”他的手指在界面上點來點去,“你看這裏有個香瓜園,三十畝地外加一棟兩層樓的房子,價格面議,怎麼樣?”

“香瓜園?幹嘛?”閔慧嚇了一跳,她只是隨便說說,辛旗就動起了真格。

“咱們住這兒總得掙錢過日子吧,干點什麼呢?”辛旗指了指上面的圖片,“我可以種香瓜。香瓜咱們都愛吃,尤其是你,以前總去討好廚房裏方師傅,讓他給咱們切塊香瓜吃。咱們可以一起經營果園。”

“真的?”閔慧抬頭看着他,怎麼聽怎麼覺得是忽悠。

“真的。”

“你願意從紐約搬到這裏?種香瓜?——逗誰呢,辛旗?”

“願意啊!不是說好了嗎,只要咱們在一起,你到哪兒我跟到哪兒。如果你決定在這裏定居,我能做的……恐怕也就是種香瓜了。其它的水果我也不感興趣。”

“我怎麼覺得這話不靠譜呢?”

“那咱們說服咱弟一起去紐約也成。”

——咱弟?

“去不了。”閔慧果斷搖頭。

“為什麼?”

“我弟今年二十三了,如果還在明水縣的話,懂英語的可能性很小。”

“你呢?你懂多少?”

閔慧瞪了他一眼,辛旗一拍腦袋:“對不起又忘了,說好的不問過去。”

“時間差不多了,走了。”

“我通知司機。”

***

九點十分,閔慧、辛旗準時到達童天海所住的XX路107號——一幢破舊的宿舍樓中。童天海是個六十多歲的老漢,圓臉、矮胖、走路不愛抬腳,拖鞋在地板上喀喀作響。臉相很兇,正當中是個紅到發紫的酒糟鼻,說話嗓門又粗又大,彷彿喉嚨里有痰。

童天海的養子叫童明浩,據尋親網的志願者介紹,童天海似乎對這位養子十分保護,一切聯絡都是由他自己出面進行的。除了網站上登記的幾條基本內容之外,大家對童明浩目前的狀況一無所知:既不知道他的教育程度,也不知道他的職業、工作地點。

童天海的房間是個不到十五平米的單間,裏面凌亂不堪,灶台上堆積着陳年的油垢,地面倒是很乾凈,看得出剛用拖把拖過,地上還殘留着一條條的水印。

閔慧東張西望,屋子裏只有童天海,並沒有童明浩。

“童叔,就您一個人在家呀?”辛旗接過童天海遞過來的可樂,喝了一口。

“是啊。”

“您兒子呢?”

“這些年他沒跟我住。”

“成家了?”閔慧問道。

“沒有。”

“在外地打工?”

“沒有。”

閔慧、辛旗互相看了一眼,懵了。

“他有病。”童天海遲疑了半天,終於說,“腦子有病。”

兩人都吃了一驚,不約而同地“哦”了一聲,不知道“腦子有病”是真有病,還是一種比喻。

緊接着,童天海也沉默了,雙眼來回地掃着面前的兩個人,觀察着他們的反應。

“腦子——有什麼病啊?”閔慧問道。

又是一陣沉默,童天海支吾了一下,說:“精神病。妄想症。”

“嚴重嗎?”辛旗不知不覺地握住了閔慧的手。

“挺嚴重的,住在精神病院裏,已經好幾年了。”童天海的手指開始顫抖,他給自己點了一根煙,“他總覺得有人想害他,開始的時候不嚴重,我就把他關在家裏。後來……有一次差點把房子給燒了,鄰居們都嚇壞了,我只好把他送進了醫院。”

“您認為這病……跟拐賣有關嗎?”辛旗問道。

“他是我堂弟託人幫我弄來了,說是孩子家裏太窮養不活了。當時有兩個男孩,都是一歲多,一個又瘦又小,一個又白又胖,我就挑了又白又胖的那個。給了兩萬,想着將來有人養老送終,挺好的……”

“那他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嗎?”閔慧皺眉。

童天海搖頭:“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到現在他也不知道。”

閔慧又糊塗了:“在尋親網上登記的那個人,不是您嗎?”

“上個月我去醫院看病,查出來……有癌症。醫生說最多還有半年,我想來想去,決定幫他找一下親生父母。我不在了,至少還有人可以照應他。他們說,你很有可能是他親姐姐?”

閔慧遲疑了一下,點點頭。

“太好了。”他很高興地握了握閔慧的手,從抽屜里翻出一個文件夾塞給她,“這是他的病歷和診斷說明。……對不起,我一直不敢說明浩有病這件事。怕大家一聽,這麼大的麻煩,又沒醫保,每個月的住院費不老少的,嚇得不敢來、也不想認了。”

閔慧忙道:“怎麼會——”

“他其實正常的時候挺正常的。小時候老可愛了,就是膽子特別小,上廁所連沖水的聲音都怕,不像個男孩。為這個沒少挨打。我嘛……也有過錯。好酒貪杯,一不順心就拿他出氣。我自己就是個打工的,吃了上頓沒下頓,也沒錢送他上學……”

大概是良心發現,童天海開始地懺悔起來,喃喃自語地說了半天,閔慧與辛旗也不好打斷,反正也想多了解一下情況,只好默默地聽着。

嘟嘟囔囔地說了十分鐘,童天海終於問道:“你們想見他,當然歡迎。不想見,我也理解。畢竟現在他的情況特殊,對你們來說……也是一種……很重的負擔……”

“您有醫院的地址嗎?”閔慧說,“我想儘快看到他。”

他指了指文件夾:“地址上面有。醫院叫作‘慈寧醫院’,坐車的話離這裏大概一個多小時。醫院裏有招待所,你們可以住在那裏。”

“謝謝。”

閔慧站起身來,正要離開,辛旗忽然說:“大叔,您這兒童明浩的照片嗎?”

“有,有。”

他拿出一個紙盒,從裏面挑出四張照片交到閔慧手中:“這是兩歲、這是五歲、這是十三歲,這是前年照的,二十一歲。”

辛旗用手機一一拍照。

見閔慧一眨不眨地凝視着那張十三歲的照片,童天海笑道:“你們姐弟挺像的,我第一眼看見你就知道你是他親姐。”

照片上是個秀氣、白皙的男孩,輪廓挺拔,目光憂鬱,笑容靦腆。

要不是剃着板寸,還以為是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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